七月,紫禁城的天空,难得的一碧如洗。
这一个月严邵庆几乎埋首于文牍案牍之间,协助严嵩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 当一个人专注做一件事,是很难感觉时间的流逝以及周边的变化。
就好比每日每夜需要上班打卡的牛马小作者是一样的,一段时间不出门,附近这里怎么又多了一个商圈,那里怎么又通了一条地铁线。
严邵庆也是一样的。
自那日朔日朝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当严邵庆再次走出文渊阁那略显沉闷的空气,踏上三大殿工地的石板路时,才恍然惊觉眼前的景象已是大不相同。
目光所及,最震撼的莫过于那座已然屹立的奉天殿。
阳光洒在簇新的奉天殿重檐庑殿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出耀眼光芒,仿佛给这座象征着帝国威仪的核心建筑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殿前丹陛宽阔,汉白玉栏杆光洁如新,巨大的蟠龙石雕栩栩如生。
严邵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从去年寒冬腊月的废墟上规划蓝图,到如今殿宇初成,凝聚了上千京中士兵与成百的工匠近八个月的心血与智慧。
古人的巧思与技艺,足以令后世仰望,华夏的奇迹,便是在这砖石木构间一代代传承。
奉天殿主体完工,接下来便是等待嘉靖皇帝的最终“验收”。 后续的华盖、谨身二殿,有徐杲、雷礼两位大师坐镇,严邵庆已可放心交托。
严邵庆走向正在殿前细细检查斗拱榫卯的徐杲和雷礼。 两位大师晒黑了不少,但精神矍铄,眼中闪烁着技术人的专注光芒。
“徐师傅、雷师傅,”
严邵庆郑重的询问,
“奉天殿的工程账目,烦请二位与严伯一同,尽快整理出两份明细来。”
徐杲放下手中的工具,抹了把额头的汗,应道:
“小严大人放心,工料、工时、匠作银钱,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随时可查。”
严邵庆点点头,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严伯,带着经历过内廷风波后的谨慎:
“严伯,此事你亲自督办。账目要分明、暗两册。明册务必清晰、合规,经得起任何人查验,尤其是宫里和内监。
暗册,则记录所有实际开销、人情往来、临时采买的细枝末节,以备不时之需。 整理好后,明册、暗册都交一份给宫里司礼监黄锦公公。”
严伯神色一凛,立刻躬身:
“少爷放心,老奴省得轻重,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就在此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由远及近传来。 原本井然有序的工地瞬间变得躁动起来。工匠们纷纷放下活计,管事们神色紧张地小跑着维持秩序,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敬畏。
冯保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红晕,声音都尖了几分:
“小严大人!快!快准备接驾!圣上……圣上御驾亲临,视察奉天殿来了!”
破天荒啊,这完全出乎严邵庆意料!嘉靖竟会走出西苑,亲临这喧嚣的工地?
严邵庆立刻整肃衣冠,对徐杲、雷礼和严年快速道:“快!召集所有管事、匠头,按品级列队!殿前不得有丝毫污秽杂物!”
刻之后,一支规模不大却威仪十足的队伍出现在工地入口。 嘉靖皇帝身着素雅的道袍常服,在一众低眉顺眼的内侍、勋贵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众人来不及细想,在严邵庆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倒山呼: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嘉靖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座拔地而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奉天殿,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这座由废墟中拔地而起的巍峨宫殿。
明明心里震撼的要死了,脸上却还能控制住,难得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其他人多多少少通过大朝会,都有来到过现场,看着奉天殿一点一点建成,规模成型,而嘉靖一年下来在他的西苑,从未来过。
一下子映入的眼中的那种新感官是不一样的,虽然奉天殿还是那个奉天殿,但还是与永乐年间的样貌又不一样的感觉。
永乐朝的奉天殿,以雄浑磅礴、朴茂庄重着称,带着开国之初的粗犷与威严。
而眼前这座新殿,在严邵庆结合后世故宫美学理念的规划下,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规整壮丽,华丽繁缛,礼制森严到了极致!
每一根梁柱的尺度,每一片琉璃的色泽,每一处雕饰的繁复,都完美契合了嘉靖内心深处对天子威仪近乎偏执的追求,这比他当初在玉熙宫把玩那个精巧模型时所能想象的,还要震撼百倍!
这不再是简单的重建,而是将他想象中的“完美秩序”具象化了!
“好,甚好。”嘉靖目光扫向严邵庆。
“规制森严,气象恢宏。小严卿,你选的这两个大匠师,很好。”
早已激动得浑身微颤的徐杲和雷礼扑通跪倒:
“全赖陛下洪福,圣德庇佑!臣等不敢居功!”
“有功当赏。”嘉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旨:擢升徐杲、雷礼为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赐绯袍、银带,仍继续协理三大殿后续工程及宫中紧要营造事务。”
“微臣徐杲”
“微臣雷礼”
“叩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再次重重叩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匠籍出身的两人声音都似乎哽咽了。
巨大的荣耀让他们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从一个九品管工人的小官,一下子跳到从五品,连升六级,幸福来的太突然。
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严邵庆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激动得泛红的眼眶,心中也替他们高兴,这是嘉靖对真正技术人才的认可。
嘉靖的目光又转向侍立一旁的冯保,声音平淡却带着分量:
“冯保。”
“奴婢在!”冯保一个激灵,连忙上前躬身。
“奉天殿后续事宜,由你督管。徐杲、雷礼所需物料、人手,内廷各监司需全力配合,不得延误。若有不从,或敢从中作梗、贪墨克扣者……”
嘉靖顿了顿,眼神微冷,“你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遵旨!定当尽心竭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小严卿,”
嘉靖的目光再次落在严邵庆身上,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也随意了些,“带朕看看你所谓的工程指挥部,还有这些……匠作之所。”
“是!臣遵旨!”
严邵庆心中一动“这有啥好看的”,连忙起身引路。
严邵庆在前引路,将嘉靖一行人带离了庄严的奉天殿区域,转向后方临时搭建却规划有序的工程指挥部和物料加工区。
这里与宫殿区的肃穆截然不同,充满了生产的气息。
一排排宽敞临时搭建使用的棚屋井然有序,里面传来锯木、刨削、凿刻的声响,混合着新鲜木材的清香。
最令嘉靖和一众从未见过此等景象的勋贵大臣们感到新奇甚至有些不适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过于规整和高效。
巨大的原木按尺寸、种类分门别类地码放成整齐的方阵。
匠人们在不同的区域流水作业:
一区专事粗解木料,二区负责精刨打磨,三区专注雕刻构件,四区则进行初步的榫卯试装……每个匠人只专注于自己那道工序,物料在不同工序间流转,竟无半分停滞混乱。
有专人拿着簿册穿梭其间,记录着什么;另有小吏手持令旗,协调着物料的进出。
空气里除了木屑的清香,似乎还飘散着一种名为“秩序”的味道。
当然这些都要归于有着强迫症的严邵庆弄出来的,见惯了现代大型工厂的严邵庆来说,这样的条件简陋得可怜,无非是些大木棚子,堆满了各种木料、石料,匠人们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也没想到嘉靖兴趣这么大还要跑这里来参观。早已经习惯在这里上班的工匠们来说,他们没什么感觉,但是嘉靖看待问题眼光总是不一样。
他愣是从这些细小的地方,看到了不一样的美感,一种属于现代工业化管理,流水线分工工作的美感。
嘉靖久居深宫,第一次有一种特别的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