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那番哭天抢地的影帝级表演,声犹在耳。玉熙宫内佛凝滞了几分。
黄锦、陆炳、严邵庆三人入内行礼。
嘉靖斜倚在紫檀道台的锦垫上,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目光似落在虚空,又似穿透了玉熙宫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修道者特有的淡漠。
严邵庆偷偷的瞥了一眼,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都躬着腰,垂手侍立在一侧,浑浊的老眼半阖着,这样也能入定?
嘉靖的目光并未看门外跪着的陈洪,也未立刻理会严邵庆三人。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近乎梦呓的飘渺却带着一种近乎家常的随意:
“吕芳啊。”
“老奴在。”吕芳微微上前半步,腰弯得更深些。
“都说人不如旧,衣不如新。”
嘉靖慢悠悠地说着,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可在朕看来,这话得反过来。衣服,是旧的好。穿久了,服帖,知道哪儿松哪儿紧,贴着身子才暖和舒坦。人,也一样。”
吕芳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了然和绝对的恭顺:“陛下圣明烛照,洞悉人心。老祖宗们传下的规矩,也是教人念旧情的。
黄锦、陆炳俩人也是微微一颤,拢在袖中的枯手无声地紧了紧。他们听懂了。圣上这哪里是说衣服啊?分明是在给这场席卷内廷的风暴划下界限!
小透明的严邵庆内心直呼:“这句话我咋那么熟!”
嘉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透过重重宫阙,看到了那些被抄没家产、惶惶不可终日的老太监们。
“老房子,老物件,用久了,才知道哪儿漏风,哪儿该修该补。人,用久了,才知道哪个贴心贴肺,哪个能办事。”
嘉靖的目光扫过黄锦和陆炳,最后又落回吕芳身上,意有所指,“这紫禁城啊,就是朕的大房子。你们,也都是这房子里的人。房子住久了,人心,也得时常归置归置。”
“陛下圣心烛照,明见万里,体恤下情。”
吕芳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又似乎在提点陆炳和黄锦接下来如何处置:“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下面人一时糊涂犯了天条,该处置的处置了,剩下的总得给条活路,给个去处,让他们念着圣上的好,安分守己,了此残生。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嘉靖“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你们去办吧,该怎么归置,你们心里有数。”
“臣遵旨,告退”
“奴婢遵旨,告退”
陆炳、黄锦、严邵庆齐声告退!
紫禁城内的风声越来越紧。
严邵庆把嘉靖和吕芳这番云山雾罩、暗藏机锋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
“妈耶,这浑水不能再趟了呀!”
内廷牵扯到的全是宫里积年的老鬼和盘根错节的势力,自己一个外臣,陷进来已经犯大忌了。
别说那些被抄家的老太监背后的徒子徒孙恨他入骨,就是陈洪,甚至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黄锦……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严邵庆的任务,在工部那几个蠹虫和御马监李谨落网,帮助把宫里的多年的旧账目疑点捅到黄锦面前时,就已经超额完成了。
查到这份上,人证物证链都捋得差不多了,剩下基本都是抄家、拿人的深水区?那是陆都督和黄公公的战场。
“此地不宜久留”严邵庆找了个借口,说是三大殿的工程需要回去主持,一溜烟就要跑。
“去吧,三大殿工程不容有误!”
陆炳和黄锦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深意,
“小滑头,跑得倒快!”
严邵庆只觉得头皮发麻,果然出了玉熙宫口,空气之中都带着草木清香,严邵庆辨了辨方向,脚步不停,直奔奉天殿工地。
“徐大师,雷大师!”
严邵庆快步走过去,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辛苦二位了!进度如何?”
“小严大人回来了!”
徐杲抬头,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快,“地基夯得差不多了,就等这些主梁立柱到位。只是……库房那场火,烧掉的好料子,一时半会儿难补上啊。”
“料子的事,赵部堂拍胸脯了,让他头疼去!”
严邵庆摆摆手,赵文华这会儿怕是正焦头烂额地给工部那帮蠹虫擦屁股呢,答应的事情定会给自己安排妥当。
几天后,三大殿工地上。
严邵庆正一本正经地跟徐杲讨论着一根斗拱的榫卯结构,力求把专注工程四个字写在脑门上。冯保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还是透出几分飞扬的神采。
“小严大人!徐大师!”冯保拱手,声音都比往日清亮了些。
“冯公公,气色不错啊!”严邵庆打趣道,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变化。
冯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托您的福!内廷那档子事儿,尘埃落定了!”
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又大快人心的复杂表情,“啧啧,您是不晓得,抄出来的东西,那真是金山银海!听说光是拉银子的车,就在西苑门外排了老长的队!干爹说,圣上看着单子,气儿都顺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严邵庆赶紧点头,一副“雨我无瓜”的庆幸模样,“圣上息怒,社稷之福啊!那些...呃...宫里的老太监,都安置妥当了?”
严邵庆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再沾上腥。
“妥当了!”
冯保摆摆手:“老祖宗亲自安排的,念着旧情,都给了好去处!有去南京守太祖陵的,风清水秀,养老正好!也有发到凤阳老家皇庄种菜的,也算落叶归根!”
“当然还有一些还拎不清,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的......”
冯保嘴角撇了撇,“这些人就被派去专门刷洗各宫的恭桶了,说是物尽其用,让他们也体会体会什么叫脚踏实地!”
严邵庆听得嘴角直抽抽,刷马桶啊?这“体面”,还真是黄锦的手笔!杀人还要诛心啊,比直接砍了他们还难受!
“那…陈洪陈公公呢?”严邵庆还是没忍住八卦了一句。
“至于陈公公嘛虽有失察之过,圣上和老祖宗念他是潜邸旧人,申饬了一顿,罚俸一年,让他闭门思过。”
冯保故意钓着严邵庆好奇的眼神,继续慢悠悠地接道:“当然,皇庄和内帑采买那几摊子事,自然是不能再让他沾手了,免得再脏了圣上的眼。”
严邵庆言带着促狭的笑意看向冯保:“那冯公公你呢?看你这满面春风的,总不会是这差事落你头上了吧?”
冯保脸上的笑容立刻放大,带着点刻意压制的矜持,却又忍不住透出得意,快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扬眉吐气:
“托小严大人的福!托圣上的洪恩!咱家如今……嘿嘿,蒙老祖宗提点,干爹保举,圣上开恩,升了随堂太监!就是帮着干爹,管管内帑和皇庄的账目。”
“随堂太监?”
严邵庆真心的露出惊喜,“恭喜冯兄!贺喜冯兄!这可是正经的升迁!管钱粮,这可是天大的信任!”
心里飞快地转着:
内帑和皇庄?这位置油水丰厚,更是皇帝的钱袋子!黄锦把他干儿子塞到这个要害位置,看来经此一役,黄锦在嘉靖心中的分量又重了,连带冯保也水涨船高。
陈洪看似被削了最肥的差事,挨了顿臭骂,颜面扫地,但根基未动。陈洪毕竟也是潜邸旧人,这既是念了旧情,更是平衡之术。
一下子把内廷全换成黄锦吕芳的人?那绝非多疑的嘉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