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说笑了。”
鄢懋卿呵呵的干笑两声。
“鄢某此番南下,虽是追回些欠税,可那也是朝廷的银子,一分一厘都入了户部账册,笔笔可查。
至于鄢某自己那是……唉,两袖清风,不过是勉强维持体面罢了,哪有什么余财?”
“两袖清风?”
徐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鄢懋卿表演,也不戳穿。
反正比厚脸皮,鄢懋卿在徐璠面前那叫一个神色坦然,虽有求于徐家,但姿态总得做足。
“徐公子,有些话出我口,入你耳。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别看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我鄢某带回金山银海,可这里头的难处……银子是追回来了,可大半都是要进宫的。我能落个什么?不过是替陛下、替朝廷当了这个恶人罢了。”
徐璠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任由鄢懋卿表演。
心里认定,鄢懋卿这话半真半假。
银子肯定没少捞,大部分也确实要孝敬上去,这是规矩。可鄢懋卿是谁,那贪心的程度绝对青出于蓝胜于蓝。
要说他都献上去,那就是骗鬼了,这高拱在两淮,这账要查还不是一下子就算出来了。
徐璠现在关心的不是鄢懋卿到底贪了多少,而是鄢懋卿愿意为保命付出多少。
见徐璠不接茬,鄢懋卿知道不出血是不行了,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两淮那地方,鱼龙混杂,人情往来难免。有些士绅商盛情难却,确实备下了一些女子、珍宝。鄢某愿将其半数奉予公子,权当交个朋友,如何?”
徐璠放下茶杯,脸上那点敷衍的笑容更加淡了些。
“鄢大人,高拱那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他要查两淮,那就是奉旨办事,刀口对着的就是您这条线上的人。我爹若是明着拦,那就是跟陛下过不去。”
“可若是暗中周旋……那也得有足够的理由,才能让我爹愿意担这个干系。”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挑明了。
鄢懋卿知道不能再绕弯子了,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徐璠面前快速晃了一下,随即收回。
“这个数。五万两。鄢某愿倾尽所有,只求公子能在阁老面前代为斡旋,保住两淮那些跟了我多年、只是奉命行事的属下一条活路。”
“哈哈哈……”
徐璠闻言,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抖了两下。
“五万两?鄢大人,您这回从两淮拉回来多少银子,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有千万之巨。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五百万吧?您拿出区区五万,就想买下几十号人的前程性命,买一个阁老的默许……”
徐璠摇摇头直接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这生意,是不是做得太精明了点?”
鄢懋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给宫里那份是陛下的,谁也不敢动。可您自己兜里那份呢?还有您那些心腹手下,这些年跟着您,怕是个个都肥得流油吧?如今大难临头,让他们吐点出来保命,过分吗?”
鄢懋卿知道徐璠说得难听,却是实情。底下那些人,这些年借着巡盐的威风,没少捞。
如今祸事来了,总不能全让他一个人扛。
“那……公子觉得,多少才算够?”
徐璠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我要的不多,你们这条线上,这回总共捞了多少,您心里有本账。我爹那儿,不久后也会有本账。”
“我只要一半。”
“一半?”
鄢懋卿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这徐璠还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这一半,您自己掏一部分,让底下那些人凑一部分。凑齐了,我徐璠豁出这张脸,去我爹那儿替你们说说情。不敢保证什么,但至少……能让高拱的刀,别砍得那么狠,别牵连那么广。”
一半,就是要五十万两了。鄢懋卿坐在椅子里,像被抽干了力气这钱就是他的命。但徐璠说得对,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保不住人,他鄢懋卿就是光杆司令,日后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也失去了利用价值,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
“好。”
鄢懋卿咬咬牙,终于还是答应。
“一半,就一半。但徐公子得保证,我的人,至少能保住七成。”
“七成,我尽力。但丑话说在前头,罪证太硬的,保不住。您得让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该丢卒保车的时候,别犹豫。”
“我明白。”
正事谈完,园子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侍女重新上来添了热茶,徐璠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衙内模样。
徐璠喝了口茶,看似无意地向鄢懋卿打听起来。
“对了,听说严阁老病了?严侍郎和严郎中也病了……严家这一门,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他说这话时嘴角都忍不住向上弯了弯,眼里闪过一抹幸灾乐祸。
“唉,可惜了啊。严阁老若是就此倒下,朝中可要少一根顶梁柱了。”
鄢懋卿哪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也跟着笑了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谁能想到呢?鄢某回京至今,连严首辅的面都没见着。”
徐璠眼神则是在歌姬中寻找霏絮、霏雪,继续开口道。
“严阁老如今已七十八了,这一关还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不过话说回来,老人家年纪大了,生个病也正常。”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笑声里各怀心思,谁也瞧不起谁。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西龙虎山,上清宫前,正是晨雾将散未散之时。
第四十九代天师、正一嗣教崇道大真人张永绪,亲自送自己的侄子张国祥下山。
罗龙文恭立在一旁,此次奉命回江西请人,总算不辱使命。
山风掠过,吹动张永绪雪白的长须。
他虽年过花甲,却还是精神奕奕,一身杏黄道袍纤尘不染,自有一股超凡气度。
世人常称天师,却不知早在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便以“天岂有师乎”为由,革去了“天师”称号。如今世俗口中的天师,不过是一种大家习惯性的尊称罢了。
而张永绪真正的身份,是经朝廷册封的“正一真人”,正二品官阶,掌天下道教事,统领全国道门。
这才是龙虎山张氏一脉世袭的宗教领袖封号,与西苑那些靠丹药、青词邀宠的御用道士,根本是云泥之别。
所以在明朝,不管你什么天师、仙师的还想在教门里混的,在张永绪面前都要伏低做小,乖乖的喊上一句张真人。
张国祥三十出头,此时已颇有几分叔父的风采。他整理了一下青灰色的道袍,对着张永绪郑重躬身一拜:
“叔父,就送到这儿吧。侄儿此去京师,定谨守本分,不负龙虎山之名。”
张永绪微微点头,目光深远。
“京师不比龙虎山,宫闱深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此去,其一,要以正道法门引导陛下,修身养性,稳固道心;其二,要谨言慎行,妥善处理与宫中、朝臣各方的关系。”
“你代表的不仅是你个人,更是我龙虎山千百年的脸面。行事须有分寸,知进退,明得失。”
“侄儿谨记叔父教诲。”张国祥再次躬身。
张永绪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思绪着严嵩的信。陶仲文仙逝,陛下身边暂无合意的修道引路人。西苑虽有蓝道行之流活跃,然其根基浅薄,所学驳杂,非正道根基。
张天师收回思绪转向侄儿张国祥。
“陛下修道之心甚坚,此刻正是需要真正的高道大德指点迷津之时。严家希望我龙虎山正宗的人能占住这个位置,于道门、于陛下、于天下,皆有益处。”
张国祥点头:“侄儿明白。定当以正道辅佐圣心,绝不参与朝堂党争。”
张永绪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他年事已高,正是该培养接班人的时候。侄子张国祥天资聪颖,道学根基扎实,正是第五十代天师的合适人选。但这个“正一真人”的封号,终究需要朝廷认可。
此番进京,若能得陛下信赖,对张国祥、对龙虎山都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去吧。”
张永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
“京师虽远,龙虎山永远是你的根基。遇事不决,可焚香静思,自有祖师庇佑。”
“是。”
张国祥再拜,转身与罗龙文一同踏上下山的路。
张永绪独立山门之前,许久未动。
直到身边道童轻声提醒,方才转身回宫,衣袂飘然仿佛与这云雾缭绕的仙山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