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重新靠回紫檀榻上,拿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茶水温润,顺喉而下。
他看了一眼仍恭敬立在榻前的严邵庆,心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重了一些?
“好了,”
嘉靖放下茶盏。
“现在再跟朕说说,你刚才讲的那千万之利尽流于中饱私囊之辈,这盐税真有这么多?你仔细给朕算算。”
啊!这才是道长真正关心的吧?
说一千道一万,到头来还是钱。
可说了你又不听,听了你又不改,改了你又不做,做了你又做错,错了你又不认,认了你又不改,改了你又不服……
严邵庆有时候都不想伺候这样的老板,可在道长面前就是个新兵蛋子。无奈的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从最底层的盐户说起。
从洪武朝分析到本朝。盐户为什么夹带私盐?盐户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这么点工钱,怎么活得下去?
嘉靖皱了皱眉:“朝廷也不宽裕。”
“可陛下算过另一笔账吗?”
严邵庆顺势接道。
“盐户因为工本低,活不下去,要么逃亡,要么偷偷多产私盐拿去卖。如今一百斤盐里头,少说有三四十斤是私盐,这些私盐,朝廷一分税都收不到。”
“可如果咱们把工本提到五钱呢?盐户日子好过了,就愿意把私盐都交给官府,一百斤盐就有一百斤的税。工本看似多了,可税收翻了一倍不止。陛下您说,哪个划算?”
嘉靖精于权术,亦通经济。这个简单的算术题,答案显而易见。用略高的成本,换取稳定且翻倍的税源,这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再者,藏私盐这是拿身家性命在搏一搏!朝廷发的起工钱,未尝不可!
他没说话,显然在心里算这笔账。
严邵庆趁热打铁:“还有,臣斗胆再算一笔,若陛下可以下旨,免去盐户灶丁的徭役。”
“免徭役?”嘉靖眯起了眼。
“对。天下真正产盐的灶丁,拢共也就十几万人。免了他们的徭役,朝廷损失不大,却能让这十几万人安心待在盐场,一年到头专心产盐。他们不用被拉去修河、筑城,产盐量能增加多少?三成?五成?这笔账,怎么算都值。”
嘉靖沉吟片刻:“你继续说。”
“再说官盐的价。陛下可知道,如今一引盐,从盐场到百姓手里,要涨多少?”
“朕略有耳闻。”
“臣仔细算过。一引盐在盐场,成本不过三钱;到了运司衙门,加税加耗,变成五钱;运到地方,经过州县、胥吏、窝商层层加码,到百姓手里,已经是一两三钱。朝廷实收不过五钱,百姓多花了八钱。这八钱去哪了?”
“都被中间这些人分了。”嘉靖冷冷接话。
“所以,微臣的想法是,朝廷主动把官盐价格降下来。一引盐,从盐场出来定价六钱,给盐户留够利润;运到地方,加上合理运费,定价八钱;最后卖给百姓,九钱。比现在便宜三钱多。”
“那朝廷赚得少了。”嘉靖说。
“不,朝廷赚得多了。”
严邵庆摇摇头。
“陛下想想,现在官盐卖得贵,百姓买不起,一百斤盐里只有三四十斤是官盐。可如果降价呢?百姓都买得起官盐了,一百斤盐里可能有**十斤是官盐。一斤赚得少,可总量上去了,总利润反而能翻倍!”
嘉靖愣住了。
这个道理,他懂。薄利多销,民间做买卖的都明白,朝廷却往往陷在“加税”的思维里出不来。
严邵庆继续补充:“我大明两万万人口,盐是人人要吃的,只要价格公道,销量是稳的。朝廷把中间那些吸血环节砍掉,自己统一定价、统一运输,看似每斤赚得少了,可买的人多了,国库反而能更充盈。”
他抬眼看了看嘉靖,又补上一句。
“而且,盐价降了,百姓负担轻了,这是陛下的仁政;私盐无利可图了,自然绝迹,这是陛下的德政;朝廷税收增加了,这是陛下的治政。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嘉靖许久没说话,万寿宫里静了下来。
“你这些想法……若真推行下去,朝廷每年盐税,能到多少?”
严邵庆谨慎地说。
“臣不敢妄言。但若一切顺利,三五年内,翻一番应当不难。”
“翻一番……”嘉靖喃喃重复了一遍。
那就不止是现在的三百万两了,那可能是七八百万,甚至……接近千万。
这个数字,让嘉靖心头跳了跳。
嘉靖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明白了严邵庆的计划。提高工钱、免除灶丁徭役提高生产量,杜绝私盐。
降低官盐售价、打击中间商盘剥……一环扣一环,最终指向一个结果:盐税大增。
这数目,太过诱人,足以解决边饷、宗禄乃至他修仙炼丹的诸多用度。但……
“你知道张璁吗?”
嘉靖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严邵庆一愣:“臣知道,张公曾辅佐陛下推行新政。”
“对。他当年也想改盐政,提过不少建议。可最后呢?不了了之。为什么?因为阻力太大了。满朝文武,地方官吏,甚至宫里……太多人靠着旧规矩吃饭。”
严邵庆的心沉了下去,道长的意思是如张璁尚不能竟全功,何况他一个少年郎?
难道嘉靖又要打退堂鼓?
“但是,张璁有句话,朕一直记得。他说:治国如治病,讳疾忌医者,必死无疑。”
嘉靖看着严邵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朕这些年,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在讳疾忌医。知道有病,可不敢下猛药,怕把人治死了。就这么拖着,拖了一年又一年。”
“陛下……”
严邵庆想说些什么,却被嘉靖抬手制止。
“你今日说的,朕听进去了。可朕不能立刻全盘照做。盐政牵扯太大,真要动,得一步一步来。”
严邵庆心中一亮,立刻接道。
“陛下圣明!臣也认为应当循序渐进。”
“高拱要去两淮。朕会给他密旨,让他在两淮先试几项。提高盐户工本,可以试;免盐户徭役……也可以小范围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嘉靖说到这里,语气又严肃起来。
“但你要记住,在朝堂上,今后不许提改制二字。要说,也只能说整顿、厘清。这些话,出了万寿宫,就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
“臣明白!”
“还有,这些事,朕交给你,也不全交给你。高拱在前头做,你在后头想。有什么新想法,密奏给朕。多看,多想,少说。”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