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考生中,大部分都是中规中矩,保守一些的。
诸大绶、陶大临等人略作思索,便已胸有成竹,开始奋笔疾书,引经据典,阐述其开源节流、藏富于民的儒家经济之道。
严邵庆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考案后,看着这道题暗中乐的差点破大防了。
“没想到道长是这样子的道长,出的题目是如此接地气。”
这道题看似务实,实则暗藏机锋,既要解决方案,又要求“民不扰,官不贪,商不奸”,几乎是希望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充满了嘉靖式的理想化与对具体执行中背锅者的潜在需求。
自己什么水平严邵庆心里有数,又不在乎名次,不就是走个过场。
严邵庆索性放开了手脚。他无需像其他贡士那样字斟句酌,顾虑行文格式和考官喜好。
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并未遵循传统的破题、承题八股格式,而是以一种近乎奏疏的直白口吻,写下了自己的答卷:
“臣闻,善医者,察脉而知症结;善治者,观势而明得失。今国用之困,非一日之寒,其本在于制度弛坏,利益板结……”
严邵庆直接从财政税收结构、漕运与盐政的垄断弊端、宗室勋禄的沉重负担、海贸潜力的挖掘等角度切入,虽未明确提出“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等具体名词,但思想内核已隐隐指向更深层次的变革。
严邵庆甚至大胆地暗示,仅仅依靠严刑峻法或道德教化难以根治贪腐,需从权力制衡与制度设计上加以约束。
通篇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冗长的经典引用,只有冷静的分析和略显锋利的建议。
这与其说是一篇殿试策论,不如说是一份跨越时空的内部改革意见书。其锐气比嘉靖二十八年张居正的《论时政疏》有过之而无不及!
写完最后一个字,严邵庆长舒一口气,只觉得畅快无比。
这简直就是他自己将来若能执政上台演讲的政治宣言了!
写完后,严邵庆并未过多的检查,便直接起身,在众多仍在苦思疾书的贡士和几位阁老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坦然走向前方,将答卷交给了收卷官。
袁炜就站在近处,忍不住瞥了一眼卷首,那迥异于常的行文让他眉头立刻紧锁。他接过试卷,快速扫了几眼,脸色愈发凝重,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徐阶道:
“徐阁老,你看这……”
徐阶接过,目光沉静地浏览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鼻间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将试卷递还给袁炜,淡淡道:“少年锐气,言辞无忌。”
严嵩自是看到孙儿交卷,看到两位阁老这么一副表情。也踱步过来,拿起孙子的答卷细细看去。
没想到孙儿这么浪,老严很生气!
只是让你来走个过场,没叫你来超常发挥,在殿试上瞎讲什么大实话。
这么简单的题,只要老老实实拍好陛下的马屁,盛赞大明在我们千古不遇的圣明陛下治理下,如何海晏河清、天下大治,四海无虞。满朝文武,天下学子都不及陛下万分之一智慧,我等只要坚决贯彻落实陛下的英明决策为核心就可以了。
如此,没准陛下一高兴,便将你从同进士擢为进士了。
平时不是挺能拍的吗?老严此刻内心几乎破防!
自家孙儿把严家家风、优良传统给整丢了!
陛下需要你提意见?你是觉得满朝文武无能,还是陛下治国无方?
大家不要面子的吗?看把你能的!
老严突然间有些后悔,这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偶尔有点“中二”!
虽然此时老严尚无理解此词,但大意便是如此!
严嵩眼中闪过深沉的思虑,沉吟片刻,对袁炜道。
“这浑小子妄言,恐扰圣听。置于末列即可。”
当然按照惯例,殿试阅卷后,只有前十名的卷子会呈送御前,由皇帝最终定夺名次。
毕竟三百五十一份卷子,真当嘉靖会看啊,只是说说而已!
严嵩此举,显然是想将严邵庆这份危险的答卷压下去,避免其触动圣怒或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然而,殿试结束后,当三位阁老将精心挑选出的前十名试卷送入玉熙宫,呈给嘉靖皇帝御览时,嘉靖随手翻了翻,忽然抬头问了一句:
“严邵庆的卷子呢?拿来给朕看看。”
严嵩担心什么就来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回道。
“陛下,严邵庆年少学浅,文章不合规制,言辞孟浪,臣等将其评为最末,按规矩不列入前十,未呈给陛下,恐扰圣聪。”
嘉靖不高兴了,三百五十一个考生,他就只认识严邵庆。想知道这个小子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就和你家家长喜欢看小孩作文是一样的。
“怎么,朕连看看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臣不敢!”
严嵩立刻应道,心中暗叹一声,转身从那一大摞未被选中的试卷最下方,抽出了严邵庆那份忤逆之作,双手呈上。
“陛下明鉴,邵庆确实……胡言乱语了些。”
嘉靖不置可否地接过试卷,初时目光随意,甚至带着几分审视晚辈功课的意味,口中还点评了一句:
“文笔确需打磨,这破题……嗯?”
嘉靖的话语戛然而止。
随着阅读的深入,嘉靖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慢慢坐直了。
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专注,越来越锐利,甚至将某些段落反复看了数遍,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严邵庆梳理了历代朝制演变后,对大明现行体制进行了分析,总结出从财政到权力结构等等十大弊病。
嘉靖道长浏览之下,眉头紧锁,一时竟不知如何置评。
你说他有错吧?其分析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说他没错?可通篇不见半分儒家义理,全然是实用主义的路数。
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嘉靖道长横竖细品,仔细看了半天,才从严邵庆字缝里看出字来,字里行间几乎明晃晃写着“我是改革家”五个大字!
当然,历经千年融合,许多制度早已难分纯粹的法家还是儒家。但严邵庆所论,绝非他们想看到的,甚至可说是离经叛道,文不对题。
再看前十答卷,虽紧扣开源节流、充盈国用之题,却大多因循旧论,言必称三代之治,主张重农抑商,节用爱民,其论虽正,却多流于空泛,于解决当前漕运、盐政、边饷等具体积弊,罕有切实可行之新策。
嘉靖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突然间看了一篇爽文,看别人的文章就感觉索然无味!
倒也不是说人家写的不好,能从三百五十个进士中挑选出来的,都是气象万千,读起来朗朗上口,掷地有声的上佳之作。
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有那么一刻,嘉靖突然想点严邵庆进一甲的冲动,但此文不能流传出去只能留着老朱家细品,严嵩的处置是对的。
殿内檀香袅袅,一片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严嵩、徐阶、袁炜三位阁老肃立下方,交换着眼神,心中各有所思。
他们都清晰地感觉到,陛下似乎被严邵庆那张试卷,深深地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