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苑太液池畔,恰如白居易诗中四月一日天,花稀叶阴薄的此间景致写照。
春光尚浅,树影婆娑。
严邵庆从玉熙宫告退出来,便唤上严豹,动身前往去裕王府。
想瞧瞧徐杲师傅主持的裕王府的修缮工程进展如何,毕竟在贡院一锁便是十来天,外头许多事都积在了身上。
刚至裕王府门前,便见高拱正从轿中下来。
见到严邵庆,高拱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笑意,特别是看到裕王府一日一新,高拱往日对严邵庆的疏离感也越来越淡。
当然,若遇上严世蕃,高拱该恶心时,依旧会恶心想吐!
“小严郎中!今日怎的有空来裕王府?”高拱主动招呼道。
“高学士,我来看看王府修缮的进度。”
“今日来得正好,殿下正在书房。王府修缮颇有成效,殿下心情也宽慰不少,你随我一同进去拜见吧。”
高拱说着,便拉起严邵庆往裕王府里走。
二人穿过几重院落,裕王府内气象果然一新。
原本斑驳的朱漆廊柱已重施彩绘,略显杂乱的庭院也精心归置过,新移栽的石榴、玉兰错落有致,假山亭台皆粉刷洁净,连那方池水也引了活源,清澈见底,映着天光云影。
书房内,裕王朱载坖正与陈以勤、殷士儋,以及新近兼任裕王府侍读的张居正叙话。
“听闻那鄢懋卿此番带回的白银,足足装了三艘大船。户部既得此巨款,殿下的岁赐积欠,可寻机向小严郎中提一提,请他从中斡旋。”
殷士儋却冷哼一声,接口道:
“三船白银,只怕更多的银子,早已流入某些人的私囊!如今京城盐价飞腾,百姓叫苦不迭,皆是此辈苛敛之故!”
“殷兄所言,亦是实情。当初若非严阁老力荐鄢懋卿,顶替了潘公与下官,两淮百姓能少受几分盘剥。盐政之弊,在于上侵国课,下竭民膏。鄢懋卿此行,手段酷烈,淮扬之地已是怨声载道。”
张居正说完,目光刚好扫向门外,恰好见到严邵庆与高拱走来,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尴尬。
高拱也面露一丝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们这背后蛐蛐人被撞个正着,终究不太妥当。
裕王见二人进来,脸上顿时露出温和笑意,主动招呼打破尴尬。
“高师,小严郎中,你们来了。”
裕王这份热情,倒有七八分是冲着严邵庆来的。
近日工部依制修缮王府,营缮司的徐杲、雷礼二位大人不仅将门面工程做得扎实漂亮,更在预算上巧妙腾挪,神不知鬼不觉地为裕王府结余出五万两现银。
有了这笔雪中送炭的款项,让捉襟见肘的裕王府顿时宽裕起来,连带着仆役积欠的月钱也清偿了大半。
在裕王心中,严邵庆是严邵庆,其行事做派与严党他人颇有不同,这份人情是记在心里的。
“下官参见殿下。”
“小严郎中不必多礼。”
裕王虚扶一下笑道,“王府修缮之事,多赖你与徐杲、雷礼二位大人费心,孤心中甚为感激。”
殷士儋在一旁,见裕王对严邵庆如此客气,心中那股对严党的厌恶便按捺不住,阴阳怪气地插话道。
“殿下仁厚,念着别人的好。只怕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拿着从盐商百姓身上刮来的油水,手指缝里漏出一点施舍人情,便想赚个急公好义的名声!”
这话已是相当刺耳,直指严邵庆与鄢懋卿乃一丘之貉。
严邵庆眉头微蹙,看向殷士儋语气也冷了下来:
“殷大人此话何意?本官听不懂了。王府修缮,乃工部分内之事,依制而行,何来施舍一说?
至于盐政,更非本官职司所在。殷大人若有实证,大可向都察院具本参奏,何必在此含沙射影?”
“实证?”
殷士儋心里面嗤笑,玛德,我若有实证你必死!
“鄢懋卿若非仗着严阁老的势,安敢在两淮如此横行?贪墨之巨,骇人听闻!尔等严党……”
殷士儋严党一出口,在座的众人纷纷色变,老殷这个暴脾气,这就很过分了。
给你脸了是吧,严邵庆也是心中一股火起。
“殷大人!朝堂之上,只有陛下之臣,何来严党之说?此等结党营私之言,乃陛下深恶痛绝者!殷大人是要陷我严家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陈以勤见气氛骤然紧张连忙出来打圆场:“正甫心直口快,小严郎中不必动气。今日我们只叙闲话,不谈政事。”
高拱也在一旁劝道:“正甫,小严郎中于王府确有助力,一码归一码。”
严邵庆知道自己想融入裕王府并非易事。
陈以勤和高拱虽出言相劝,也不过是看在他帮忙解决银钱的份上,否则,此刻只怕也会站在一起骂了吧。
此时,裕王也开口了:
“是啊!殷师,盐政之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如何善用此笔款项,纾解民困。”
殷士儋见裕王与同僚皆出言相劝,而严邵庆那结党之斥又着实厉害,只得重重哼了一声,铁青着脸对裕王拱了拱手:
“殿下,臣忽感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裕王回应,拂袖而去,书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了。
裕王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严邵庆温言道:
“殷师性子急躁,小严郎中莫要往心里去。”
严邵庆躬身道:“殿下言重了。下官亦是一时情急。”
严邵庆自有自己的立场摆在那里,当下也不宜久留,也便向裕王行礼告辞,向高拱、陈以勤、张居正拱手作别。
反正只要裕王对严家没有过多恶意便好,裕王府这个小圈子,日后也是斗的死去活来,这裕王府的水,只有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严邵庆还不爱跟你们玩!
与此同时,淮安府督盐转运使司衙门内,鄢懋卿捏着严世蕃那封措辞严厉的密信,脸色一阵阴沉。
信中所言,那就是在鄢懋卿心头剜肉,要将那二百万两的暗款竟要全数送入陛下内帑,严家分文不取,同时只允留下三十万两作为开销打点!
“三十万两……干爹和东楼兄此番,也太过谨小慎微,全不体谅我等办事人的辛苦!”
鄢懋卿非常不甘心,在两淮之地,不惜自污名声,行此酷烈手段,弄得天怒人怨,方才聚敛起这泼天财富,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大半付诸东流?
严家可以为了圣眷,但自己不能白忙一场!
既然那五百万两明账已报备宫中,动不得,那这缺漏部分就只能羊毛出在羊身上,狗来买单!
鄢懋卿转身,对堂下的盐司官吏厉声喝道:
“来人!传本官命令,两淮盐税账目,再给本官仔细核过一遍!所有盐引,一律按最高税额补缴!
着令各盐场、盐商,再给本官筹措……七十万两出来!限期五日,交不出来者,便以抗税、勾结盐枭论处,家产抄没,人下大狱!”
鄢懋卿盘算得极精,这新压榨出的七十万两,加上那三十万两辛苦钱,正好凑足一百万两落入自己囊中,自己也是有小弟要养的,三十万两够干什么?
反正该给的已经给了,是你严家不要,那自己在筹措七十万两不过分吧?
鄢懋卿觉得一点都不过分,不贪点私钱,怎么对的起这一趟,反正大头是陛下拿的。
鄢懋卿自觉凭借严家权势和自己钦差身份,再从那帮盐商身上刮一层油水,虽会激起更大民怨,但尚在武力弹压的可控之内。
我无敌,你们随意!
鄢懋卿的命令很快就传到盐商聚集的密所,昔日里笙歌不绝的别院,此刻是死寂沉沉。
一群身着绸缎却面色灰败的盐商巨贾围坐一堂,眼中布满血丝。
“狗日的鄢懋卿!”
一个胖盐商猛地一拍桌子怒骂起来。
“前后刮了我们三百万两还不够?如今还要再加七十万两?他这是要逼得我们倾家荡产,把骨头渣子都碾碎了熬油啊!”
“这姓鄢的心特么比狗都黑!这是不准备给我们留活路了!”
“玛德,反了吧!左右是个死,不如反了他娘的!”
其中一个面容精悍的商人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干他娘的,让盐场那边的灶户都动起来!告诉他们,谁要是敢拿起家伙跟鄢懋卿拼了,往后他们的私盐,咱们包销,价钱翻倍!死了的,抚恤百两!活下来的,就是咱们自家的英雄!”
“对!把事情闹大!闹到京城去!让朝廷上的衮衮诸公都看看,他鄢懋卿是怎么官逼民反的!看看这淮安府的天,是怎么被他染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