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与陈以勤随着严忠穿过严府回廊前往梅香院中严邵庆的书房,心中五味杂陈。两人平日私下没少骂严家奸佞当道、贪酷敛财,更曾联名上疏弹劾过这严家小子。
如今却要亲自登门,行这行贿之事,心中也做好了等下面对严家小子倨傲姿态的准备。
可没想到,严邵庆竟亲自站在书房门口相迎:“高大人、陈大人,今日屈尊驾临寒舍,在下惶恐。请进。”
二人依着官场规矩回礼:“叨扰严郎中了。”
“二位大人请进。”严邵庆侧身将二人引进书房。
踏入书房,内部的陈设再次让两人感到意外。
没有预想中的奢华铺陈,倒是四壁书架林立,案几上、地上,摊开着大量绘制精细的图纸有器械分解,还有一些大炮、火铳的小模型。
书房的墙上更是悬挂一张巨大的北京外城改造示意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数据。
高拱与陈以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
“高大人、陈大人请坐,不必客气,只当在自己家中便好。”严邵庆引二人至茶桌旁落座,亲自执壶斟茶。
“多谢小严郎中。”
“寒舍简陋,唯有清茶一杯,聊表敬意。”
高拱默然不语,陈以勤则勉强笑着客套两句:“小严郎中过谦了,此间布置,别具一格。”
......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的臭规矩,泡上茶,总要聊上一阵没营养的话题,三人按照惯例东拉西扯的。
主要还是陈以勤硬着头皮,寻些工部事务、京城风物之类的闲话,试图打开局面,高拱性子刚直,不耐久坐,几番欲言又止。
严邵庆看出两人脸皮薄,又心不在焉,便也不再绕弯子,放下茶盏,主动切入正题:
“二位大人今日联袂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可是有亲友子侄,欲入国子监就读?若是此事,在下或可代为斡旋……”
话未说完,高拱已按捺不住冷哼一声:“严大人不必试探!高某门生子弟,自有寒窗苦读之志,科场拼搏之能,不劳这等旁门左道!”
高拱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直指严邵庆售卖国子监监生,且暗点父子俩非正途出身。陈以勤在一旁听得心惊,生怕严邵庆当场翻脸。
严邵庆闻言却不恼不怒,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无奈。
这副模样,倒让高拱蓄足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势不由得一滞。
陈以勤见状,连忙打圆场,同时也将真实来意和盘托出:
“肃卿兄心直口快,小严郎中海涵。实不相瞒,我二人今日冒昧前来,乃是为裕王府岁赐之事。户部积欠殿下岁赐已一年有半。
王府如今……实在是难以为继,眼看就要断炊了。小严郎中兼管户部浙江清吏司,又深得圣心,故特来恳请,能否从中周旋,拨付这笔款项?”
“裕王府……岁赐拖欠至此?”
严邵庆顿时感到诧异,这嘉靖道长的亲儿子,户部都敢拖欠?贾老登是真的牛!
被这么一提,严邵庆脑中记忆翻涌,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原历史上裕王确实被拖欠的穷困潦倒,被迫向老爹严世蕃行贿以求发放岁赐的记载。
老爹似乎还以此事为荣,四处吹嘘,无形中更加得罪了未来的隆庆皇帝。
妈耶!这叫什么事?这俩阴差阳错的行贿行到自己头上。
若此刻轻易答应,不就是重蹈老爹的覆辙收了钱,办了事,坐实了卡扣亲王用度的恶名,将来裕王登基,这便是现成的罪状!
况且,高拱、陈以勤这行贿之名若坐实,对裕王清誉也是致命打击,将来裕王登基,自有大儒为他们辩经,什么忍辱负重啊等等!
他们倒是刷了名,这还想让自己背这口黑锅!
高拱这是给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难搞啊!严邵庆心中此时只剩下麻麻皮,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念急转之间,严邵庆已有决断,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了。
脸色瞬间转为凝重:
“高大人,陈大人!你们此举,岂非是要陷我严邵庆于不忠不义,更要陷裕王殿下于不仁不孝之境地?”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震得高、陈二人目瞪口呆。
高拱勃然作色,几乎要拍案而起:“严郎中!你何出此言?”
“高学士稍安勿躁,且听在下把话说完。”
陈以勤拉了拉高拱袖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听严邵庆的高见。
“陛下仁德,前番因体恤臣工,不惜停办万寿庆典,动用内帑为百官补发俸禄,此乃浩荡天恩,天下共鉴!”
“若此时,户部独独对裕王府的岁赐大开方便之门,优先发放,外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认为是陛下薄待亲子,宁厚外臣而薄骨肉?
还是会以为是户部谄媚亲王,罔顾国法?此事若传入西苑,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会如何看待裕王殿下?这难道不是离间天家父子的取祸之道吗?”
严邵庆每说一句,高拱和陈以勤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们只想着解决银钱困境,却未曾深思这背后有关于圣上的政治风险。
嘉靖皇帝与皇子关系微妙,二龙不相见的阴影始终笼罩,若因此事引来皇帝猜忌,那对裕王而言,绝对是灭顶之灾!
严邵庆不给二人喘息之机,继续加压:“再者,裕王乃龙子,天潢贵胄,若沦落到需靠行贿臣子方能度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载于青史。
王爷的清誉贤名何在?我严邵庆人微言轻,担些骂名无妨,但王爷的千秋声名,岂容有丝毫玷污?”
“高大人,陈大人,你们此举,看似为殿下解困,实则是将殿下置于炭火之上啊!个中利害,还需慎之又慎!”
“这……”
高拱与陈以勤闻言,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脸上的愤懑与倨傲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后怕与凝重。
想通此节,二人站起身对着严邵庆郑重一揖:“严郎中一番剖析,如雷贯耳,是我等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多谢小严郎中点醒!”
严邵庆见状,连忙伸手虚扶,长长叹了口气推心置腹的说道:
“高大人,陈大人说句由衷的话,邵庆在朝,只知忠君做事。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个中滋味,还望俩位先生体谅。”
严邵庆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给了对方台阶下,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忠君体国、为王爷长远考虑的位置上。
高拱与陈以勤此刻再看严邵庆,眼神已然有些不同。
“那……那殿下府中困境,该如何是好?”
陈以勤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已是将严邵庆当成了可以商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