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内阁值房里,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徐阶几次踱至窗边,探着外间那黑压压的静坐阵仗,心中盘算不停:
“这群官员今日看来是铁了心不见银子不散场。内阁若无明确交代给个准话,他们绝不会退去。这或许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李本一去,次辅之位便空悬出来。论资历、论圣眷、论顺位,轮都该轮到我徐华亭递补。
若能在此刻,以一己之力化解这场俸禄风波,安抚住这满朝中低品官员的人心,这份声望与人情,将是我坐稳次辅之位最坚实的垫脚石!届时,纵是严嵩在清议面前也得掂量掂量!”
徐阶在心中越是盘算太多,就越感到坐立难安,但面上却始终维持古井无波,在值房里踱了两步又站定,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屋内众人。
眼下内阁值房外百官静坐、群情暗涌,元辅却似浑然不觉靠着椅背,双目微阖,呼吸匀长,都这个时候了,竟还能真睡得着。
究竟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还是早已算定结局,稳坐钓鱼台? 徐阶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压下心中惦记的次辅之位。
至于李本,数日前告老的奏疏已递,现在只等与陛下走完三留三辞的过场后,便可安然归乡。眼前这烂摊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离任前的一阵风,吹过便散。
当下更是捧着茶盏,神游天外,一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样子。
就在徐阶心潮暗涌之际,内阁值房的门被推开。
户部尚书贾应春满头大汗地溜了进来,神色仓惶,身后还跟着优哉游哉、一脸看好戏神情的严世蕃。
贾应春在户部思前想后,终究没胆量去西苑向嘉靖讨要内帑银两来发俸,只得硬着头皮来内阁求救: “元辅!徐阁老!李阁老!外面这可如何是好?下官方才想去劝说,可那些人……他们油盐不进啊!”
徐阶心中鄙夷,对贾应春这半真半假的话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这老狐狸之前躲得不见人影,事到临头才出来现眼,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但面上却始终是一副老好人的体谅:
“贾部堂,你是户部堂官,总得拿个章程出来。百官俸禄拖欠数月,于情于理,终究是说不过去的。”
“章程?哪里还有章程!”
贾应春哭丧着脸,“徐阁老,您是不知下官这当家的苦处!九边的军饷,宫里的用度,哪一项能拖?哪一项敢少?整个朝廷,就数我户部里外不是人!朝廷岁入就那么点,各司各衙门都只管伸手要钱,谁曾体谅过钱从何来?
不是下官存心不发,实在是户部已无一两银子!
下官将两京一十三省未来几年能挪动的款项都挪用了,才勉强凑足三省赈灾的银子。户部银库,哪还有余钱发放俸禄?莫说外面坐着的诸位同僚,便是我户部本部上下官员,也已数月未领足俸银了!”
贾应春说出这话,自觉脸上都感到火辣,大明的户部尚书做到这份上,也算是独一份了。何曾见过管钱的会少了一份自己的俸禄,简直把户部的脸面都丢尽了。
贾应春的诉苦倒是起了几分作用,让值房内几名低级文书感同身受,默默点头,确实难。一直闭目养神的严嵩,此刻也缓缓睁开双眼,从一场浅眠中醒了过来,没有说话。
徐阶心里也清楚,此事若内阁不出面,单凭贾应春绝难平息。心中念头一转,下定决心准备出马,这正是笼络人心、彰显能力的绝佳时机。
便对贾应春沉声道:“贾部堂,走吧。你我一同出去,总要给诸位同僚一个交代。”
按礼制,百官静坐,首辅严嵩理应亲自出面安抚。但严嵩年事已高,徐阶此时乐得代行其职,正好树立威望。
值房外,随着时间推移,自发聚集而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这些官员心中其实也惴惴不安,聚众静坐终究是犯忌讳的事。若遇上前朝几位皇帝,他们或许还巴不得挨几下廷杖,搏个直言敢谏的清名。可西苑那位道长,天威难测,动起怒来是真会杀人的!
众人虽怕,但被欠薪逼到绝境,家中妻儿老小嗷嗷待哺,也只得硬着头皮前来。
百官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不吵不闹,只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向内阁施压,期盼能换来一个确切的答复。
徐阶从内阁值房出来,便走到众人面前恳切劝解:
“诸位同僚,尔等之艰辛,内阁知晓,户部亦感同身受!然则国库时艰,绝非虚言搪塞。还望诸位再忍耐些时日,内阁必当竭尽全力,筹措款项,尽快补发所欠俸禄!”
贾应春也连忙上前,抹着额汗附和:“是极是极!本官以这项上乌纱担保,定会……”
“徐阁老!贾部堂!”
一名年轻的御史忍不住起身,打断了贾应春的话,“这话,户部已说了四个月!忍耐?家中早已典当一空,老小濒临饿毙,叫我们如何再忍?”
御史这话虽夸大了些,但也纷纷得到众人响应:
“今日若再无准信,我等便在此长坐不起!”
“对!必须有个准话!”
“拿不到银子,绝不离开!”
......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压抑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
徐阶心中焦急空口白话已无法服众,正欲再以言辞安抚,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严世蕃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徐阁老、贾部堂,你们一个内阁辅臣,一个户部堂官,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反倒让大伙在这里喝西北风。这要是传出去,不知天下人该如何看待我大明朝廷?如何看待……陛下圣明?”
徐阶与贾应春闻言,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
两人心中大骂:好你一个严世蕃!你不帮忙灭火也就罢了,竟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徐阶强压怒火,侧身靠近严世蕃,将声音压得极低:“东楼兄,你虽不列阁臣,但人人皆称小阁老。元辅尚在值房内等待消息,眼下局面若真失控,你和我都难逃干系!还望慎言,以大局为重!”
严世蕃却浑不在意地弹了弹指甲,同样低声回应:“徐阁老,这火又不是我点的,我只是提醒二位而已。”
严世蕃话虽这么说,但是有机会能够让徐阶在众人面前难堪的事,他还是很乐意去做的,当然还有一句是小阁老心里想说却没说出来,
“你们怕是没看到,在这里静坐的可没有一个是我严党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