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腊月二十八,这艰难的一年马上就要挺过去了。
本是该松一口气、备些年货、等着衙门封印过年的户部尚书贾应春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实在是憋得慌。
若是往年,户部尚书贾应春这时候早该是满面红光、步履生风。一年到头,就数年底这阵子最是热闹。各地官员、勋贵、皇亲,哪个不得来户部走动走动?
什么冰敬、炭敬、年敬,各种名目的敬,都将源源不断,贾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那才真真切切能感受到什么叫户部堂官:天下钱粮,尽出我手!
可今年,贾府门不是说没人想来,而是贾应春自己先怵了头。
烦哦!关于三省救灾的具体章程,内阁和六部的大佬们吵吵了好几天,至今还没定下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这几日,贾应春光见到这三省的官员都怕了!
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籍贯官员,尤其是那些品级不高、却忧心家乡的言官和给事中们,每天几乎是轮番堵在户部门口和他回家的路上。
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贾应春,言辞恳切,甚至声泪俱下。
“贾部堂!家乡父老十室九空,易子而食啊!朝廷的赈济何时能到?”
“贾大人,下官并非为己,实是为百万黎民请命!求大人催一催,快一些,再快一些!”
“贾部堂!……”
贾应春能怎么办?也只能一遍遍地解释:
“诸公之心,本官岂能不知?然此事非户部一家能定,需内阁统筹,六部协同银两筹措、人员派遣、物资调运,千头万绪再等等,再议议……”
这话说多了,贾应春都觉得自己说得心虚。
但很多的时候,朝廷的事情就是这样。先救哪里,后救哪里,派谁去,钱怎么花……这里面水深着呢,贾应春烦的都想骂娘!
再议议,可能就是一个月后?三省灾民等得起吗?可贾应春又哪敢擅自做主?
他不敢!这朝廷,每一步都牵扯着无数的利益和算计。
更让贾应春揪心的是另一桩泼天大事。过了年,当今圣上嘉靖皇帝可就整五十了!人生半百,何况是天子万寿?按礼,这是普天同庆、必须大操大办的大事。
更何况翻翻明史,嘉靖能活到五十这在老朱家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太祖高皇帝七十一,成祖文皇帝六十五,仁宗四十八,宣宗三十八,英宗三十八,宪宗四十一,孝宗三十六,武宗三十一……除了开国二位,大明皇帝能活过五十的,屈指可数!
嘉靖能活到知天命之年,于国于民,都是祥瑞,是盛世之兆!按理说,这万寿帝君的万寿节必须大办特办,好好庆贺一番,彰显国威,沐浴圣恩。
可钱呢?
贾应春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立刻上书乞骸骨,回老家种地去。这户部尚书的位子,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再干下去,怕是明年坟头草都得三尺高了!
国库里那点压箱底的六十万两银子,还是施压集俩京十省东拼西凑,甚至预支了部分来年的赋税,才勉强凑出来预备给三省赈灾的救命钱!
就这,还远远不够。哪还有半分余钱去给陛下办一场配得上万寿节的庆典?难道要让陛下过一个冷冷清清的生日?
贾应春愁啊!
更雪上加霜的是,年底了,朝廷还欠着百官俸禄呢!
从九月到现在,京官们已经四个月没足额拿到俸银了,只发了一些糙米和陈布勉强抵数。各衙门的胥吏、衙役更是怨声载道。
要不是年前严世蕃得了默许,靠着清洗工部异己,腾出些位置卖了些缺,用这笔灰色收入勉强安抚了一下严党内部的官员,京城官场的怨气早就压不住了。
年关年关,穷人过关,官员也一样!
贾应春也只敢初步的算一下京城大小官员,从六部堂官到各部司员,乃至各衙门的胥吏,欠薪的这笔烂账要是爆出来,引发的动荡和怨气,恐怕不比地震小多少。
胥吏们或许还敢怒不敢言,可那些清流言官、御史老爷们,可是真会写奏章骂娘的!可让贾应春上哪儿变出这笔钱?
届时京城官员集体上门讨薪,那场面……贾应春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告老还乡,贾应春已经没有多大的奢求,只求的是个平安落地。
与此同时,来自三省的急报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密集。
雪片似的文书飞入通政司,再转到内阁,最后在小心翼翼地呈到嘉靖皇帝的御案上。
“渭南县城廓民舍尽倾,压毙官民人等的确数逾八万……”
“华州地裂泉涌,水患继之,幸存者十不存一……”
“山西平阳府,地震频仍,连日不止,饥民聚众乞食,恐生民变……”
“河南陕州,瘟疫似有萌发之象……”
初步估算,三省死伤百姓,恐已近六十万之巨!而这,还只是各地官员在仓促间统计上报的数字,实际情形只怕更为惨烈。
玉熙宫里,嘉靖看着这些沾染血泪的文字,修了多年近乎铁石的道心,也难得地泛起一丝烦躁。
嘉靖将奏疏推开,眉头紧锁。无为而治,并非完全无为。
在面临如此惨烈的天灾,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其发展,只怕真的会动摇国本,衍生出更大的祸乱。
嘉靖追求的是长生久视,是一个稳定供他修道的江山,而不是一个烽烟四起的乱世。
连嘉靖都修不下去了,内阁的阁老以及六部的尚书们,谁还有心思张罗过年?今年的事必须今年有个了结,否则这个年,任谁也过不安生。
于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在西苑玉熙宫召开。
参会的除了内阁阁老、六部尚书这些朝廷柱石,还多了一个特殊的身影刚刚因献神泥有功而被破格提拔为工部虞衡司郎中的严邵庆。
嘉靖竟然特旨允严邵庆参会,这份恩宠和信号,让不少的老臣都暗自侧目,心中揣测不已,这小子竟已到了可以参与此等核心国策会议的地步。
西苑宫门外,官员们陆续抵达。
严世蕃到得早,一下轿,就看见前方不远处,徐阶正和自家老爹并肩而行,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得刺眼。还有,严邵庆居然也在另一侧,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话,逗得两个老家伙颔首微笑。
远远就能听到徐阶一口一个“姻父”,叫得又甜又亲热,仿佛几日前在朝堂上暗戳戳给严家下绊子、恨不得把严世蕃推出去顶罪的人不是他一样。
“哼!”
严世蕃重重冷哼一声,胃里一阵翻腾,实在见不了这等虚伪做作的场面。这也就是在大朝贺的时候表演给那些低品级、初入京的官员看看,显示一下大明朝廷“臣子和谐,阁老携手共进”的虚假繁荣。
但今日,能站在玉熙宫门口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不知道你徐华亭那满面春风下藏着多少冷箭算计?
严世蕃懒得再看这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恶心戏码,一甩袖子,大步流星,抢先步入玉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