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贾应春跪在人群中,几乎要落下泪来。天知道他为国库这点银子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头发!此刻竟有种绝处逢生、喜极而泣的冲动。
这严邵庆,哪里是严阁老的孙子,分明是他贾应春的福星、财神爷!两次大工程,两次都让他这户部尚书有惊无险地过了关,保住了头顶乌纱!
“众卿平身吧。”
嘉靖一挥道袍袖口,心情颇佳。一想到万寿宫重建后,引天雷淬炼,引雷元之气入体,沟通天地,那修为岂不是一日千里?甚至窥得那三丰真人般的境界也未可知!
嘉靖这么偏激的想法,严邵庆肯定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这么多年,嘉靖身边都围绕着多少道士,把他洗脑洗成这个样子!这些专业的道士描绘的修仙之路肯定比严邵庆更加生动多,说的话记录下来都能出好几本小说。
严邵庆要是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忍心的。嘉靖是个有梦想的人,这样骗,会不会太伤他?
群臣山呼万岁,感慨之际心中也各松一口气,正待起身。
这一次远比先前猛烈,梁柱嘎吱作响,殿顶簌簌落灰,好几名年纪大的官员一时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严邵庆前世在学校演练过多次几乎条件反射,本能地拽住爷爷严嵩的胳膊就要往外冲:
“余震未止,诸位快避!”
“护驾!快护驾!”
玉熙宫内瞬间乱作一团!桌椅倾覆,茶盏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众臣顿时哪还顾得官仪体统,纷纷簇拥着嘉靖向外涌去。袁炜更是恨不得以身作垫,只可惜身子文弱,跑得气喘吁吁,仍拼命挤在嘉靖身边,恨不得背起皇帝跑。
若是圣上真有闪失,今日在场之人,无一能活!
徐阶、李本等文臣亦是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寻找稳固之物搀扶,脚步踉跄地向殿外挪动,目光却不时瞟向嘉靖,既要显出忧君之态,又唯恐自己跑慢了。
众人慌慌张张撤至西苑空旷处,惊魂未定,余震却已悄然止息。
嘉靖的脸色这次彻底沉了下来,方才那点因幻想“雷霆炼殿”而生出的愉悦被这震动彻底驱散。
接二连三的余震,一次比一次强烈……这绝非凡常。
嘉靖自幼读史修道,连续两次地动,绝非吉兆,有大灾!
若真是大灾,便需赈济。赈济,便要银子。
一想到这里,嘉靖就心烦意乱。嘉靖自登基以来,最希望的就是太平无事。
倒不是说嘉靖多么爱民如子,而是天下安稳,他才能安心修仙,朝廷也才攒得下银子给他修宫殿。如今朝廷都没钱,自己都自掏腰包修宫,偏又遇上这等事……
嘉靖平日里常常自比汉文帝,以圣君自诩,自然不能显出不仁。于是勉强稳下心神,强装镇定,依例询问众臣。
“地动频繁,众卿可知缘由?震中何在?”
徐阶、袁炜等人皆称不过寻常地动,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足以处置,陛下不必挂心。
也有想学严邵庆的官员称:“陛下圣明,天象玄奥,非臣等可妄测”,大都皆是一片粉饰太平、敷衍塞责之词。
就在这一片虚伪的寂静中,严邵庆忽然轻咳一声,再度出列。
嘉靖目光落在他身上,竟下意识放缓了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小严爱卿,你又有何见解?”
这一声“小严爱卿”,叫得袁炜眼角直跳心中妒忌,徐阶面色微沉。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凝聚在他身上。
严邵庆已经顾不得这群老登心里是怎么想,但是严家还是有人心中是装着百姓的!
他现在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禀告给众人,让朝廷多一些时间准备,就能早一日的出发救援,震中地方就能多救处一些人!
严邵庆上前一步肃容躬身,声音清朗却沉重:
“陛下!臣今日从京郊榆林卫快马加鞭赶回,所经历之地动山摇、河谷改道之状,远比京城剧烈十倍不止!
臣斗胆断言,震中之地,此刻必是山崩地裂、城郭倾颓、生灵涂炭之惨状!无数百姓被埋于瓦砾之下,饥寒交迫,嗷嗷待哺!
朝廷当下第一要务,绝非在此空议。而应立即筹措钱粮,选派干员,火速驰援赈灾!迟一刻,便是成千上万的性命啊!陛下!”
语惊四座。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众人瞬间炸开!
严嵩正捋着胡须,听得手一抖,差点扯下一绺白须。这么多年,谁敢在嘉靖面前把灾情说得如此血淋淋?去年大旱,各地奏报也只得一句“饥民稍众”而已。
“严虞衡!”
徐阶立刻厉声呵斥,“休得危言耸听,蛊惑圣听!地动之事,自有循例!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尚未有详细呈报,尔一黄口小儿,仅凭臆测,竟敢妄言什么山崩地裂、生灵涂炭?夸大灾情,耸人听闻,是何居心?莫非想借此哗众取宠,扰乱朝纲,影射圣德不成?”
袁炜也赶紧帮腔:“陛下,严员外郎年少气盛,偶感余震便如此惊惶失措,妄加揣测,实非稳重之臣所为。天灾自有定数,朝廷亦自有章程法度,岂容他在此妄议,制造恐慌?”
严邵庆毫不退缩迎向徐阶和袁炜:“徐阁老!袁大人!下官是否妄言,只需派遣精干之人,快马加鞭前往西北方向查验,顷刻便知!榆林卫距京城不过数百里,余波尚且如此骇人,震中情形可想而知!
救灾如救火,岂能因循守旧,坐等地方官一级级、一层层缓慢上报?那等来的不是灾情文书,而是用无数百姓尸骨铺就的驿路!我等读圣贤书,为朝廷命官,岂能如此漠视人命?”
“放肆!”
徐阶勃然作色,“朝廷体制,岂容你置喙!”
嘉靖道长的眉头紧紧锁死。严邵庆的焦急与笃定不似作伪,那股为民请命的赤诚甚至让他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嘉靖更不喜欢的是这种被逼迫的感觉,可前面刚自比了汉文帝,若真是大灾,不出钱出力显得他不仁,可出钱出力……又实在肉疼。
这种两难的境地让他极为不快。
嘉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仿佛不愿再听这些纷扰。心里面更是倾向徐阶所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地震罢了,自有官府能够处理好!
“此事,待有确切消息后再议。”
嘉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众臣心怀各异,躬身行礼,依次默默告别西苑。
严邵庆的心沉了下去,仅凭自己空口白牙,终究难以撼动这固有的官僚体系和皇帝侥幸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