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这条自隋炀帝开凿以来便贯穿华夏南北的帝国血脉,历经唐宋繁华、元朝疏通,终在永乐年间臻于鼎盛,成为维系大明国祚的命脉。
此刻,严邵庆所乘的官船,终于要抵达了它南端最重要的节点——杭州。
河水依旧繁忙,但比起淮安的喧嚣与压抑,这里湿润的空气带着江南特有的草木芬芳,远处黛色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近处白墙黛瓦的民居临水而建,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长卷。
河面上穿梭的舟楫虽不及典籍记载的“舳舻千里”,却也透着一股坚韧的生机。
“严大人,前面就是杭州武林门码头了!”船老大黝黑的脸上露出抵达终点的轻松笑容。
“嗯。”
严邵庆点点头,目光落在身侧同行的沈一石身上。这位江南巨贾一路同行,此时也正凭栏远眺,神色间带着一种归乡的感慨:
“严钦差,杭州到了。钱塘自古繁华,苏白二公笔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盛景,可惜近些年倭寇肆虐,商路阻隔,十亭去了七亭的兴旺。
好在胡部堂舟山大捷,总算让这人间天堂喘了口气,商船瞧着也渐次多了些。严钦差此来,正当其时啊!”
严邵庆微微颔首,目光却已投向越来越清晰的码头。那里,景象截然不同。
船渐近武林门,船上众人气势瞬间一变。
“升王命旗牌!锦衣卫列队!”杨金水尖细的嗓音带着钦差的威严。
顷刻间,一面杏黄镶边、云龙纹环绕、上书“钦命协理东南通商营造事务关防”、“便宜行事”的巨大旗牌被高高悬挂在主桅顶端,在湿润的河风中猎猎作响,威势逼人!
船头甲板上,朱七、朱十二为首的八名锦衣卫缇骑已列队完毕。他们身着崭新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头戴无翅乌纱帽。
按刀肃立,目光扫视着前方,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压得沈一石、林崇文、船老大等人都为之一滞。
杨金水也已换上了宫中太监的常服,深青色袍服衬得他面皮愈发白净,手持一柄玉柄拂尘,气度沉稳地侍立在严邵庆身侧,无声地彰显着钦差驾临的意志。
陆彩也换上了一身合体的锦衣卫小旗服饰,站在朱七身后,努力板着脸,但眼中那份新奇与得意怎么也藏不住,腰板挺得笔直,努力想摆出威严模样。
早有快马将钦差驾临的讯息传遍全城。此刻,武林门码头之上,早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
以浙江巡抚阮鹗为首,其后是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杭州知府赵贞吉,再后是同知、通判、仁和钱塘两县知县,以及浙江都司的都指挥同知、佥事等高级将领。
品级稍低的官员、属吏更是乌泱泱跪满了码头空地,场面之隆重肃穆,远超寻常钦差!青石板被冲刷得湿亮反光,更添庄重。
官船稳稳靠岸,府衙乐班肃立一旁,鼓乐齐鸣,奏的是庄严的宫廷雅乐迎宾之章,雄浑中透着恭谨。
“恭——迎——钦差大人!”
礼官一声高亢悠长的唱喏,划破乐声。
以巡抚阮鹗为首,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数百名官员齐刷刷地行下三跪九叩大礼:
“臣等恭迎钦差大人!大人一路辛苦!”
众官员动作整齐划一,场面宏大而震撼。
而此时远处观礼的乡绅群体之中,就存在着不一样的心思。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捻着胡须,满脸不屑,低声嗤笑:
“哼!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敢称钦差?朝廷无人乎?成何体统!”
“嘘!慎言!李老!”
旁边一个富态的中年乡绅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拽他袖子,压低声音,“没看那旗牌?便宜行事!没看那锦衣卫和宫里的大珰?这是真佛!听说还是当朝首辅严阁老的亲孙子!你这话要是传到……”
另一个精瘦的商人打扮乡绅忧心忡忡地接口:
“通商营造?莫不是又来搜刮?与民争利?我看这制造厂便是幌子吧!”
更有人语气愤懑:“听闻是为招抚汪直和开海之事而来?这汪直可是通倭巨寇,招抚?引狼入室啊!祖宗法度岂可轻废?”
乡绅们的低语混杂在乐声与远处百姓的嗡嗡声中,透露出浓浓的不安与抵触。
当然,乡绅们的低语混杂在乐声与远处百姓的嗡嗡声中,严邵庆是听不到的。
严邵庆立于高高的船头,俯视着下方匍匐在地的官员群落,以及更远处被官兵拦在外围、伸长脖子观望的无数商民百姓。
十一岁的身体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奔涌冲撞。权力的重量如此真切地压在他的肩头,也流淌在他的血脉之中。
不免得心中暗叹:“这排场,这威势……难怪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此折腰沉沦。”
严邵庆目光平视前方,坦然接受了这份代表皇权的至高尊崇。
短暂的码头迎驾仪式结束。严邵庆在阮鹗、郑泌昌等大员陪同下,移驾至更为气派的浙江布政使司衙门正堂。此地已布置成钦差行辕,香案齐备,气氛庄重。
杨金水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圣旨,尖利而清晰的嗓音在肃静的衙门大堂内回荡:
“…咨尔浙直总督胡宗宪,运筹帷幄,忠勇可嘉,督率俞大猷、戚继光等将,于舟山海域大破倭寇徐海、陈东主力,焚船斩首,扬我国威,靖安海疆,厥功甚伟!
…海寇汪直,既有效顺之心,复有助剿之功,着胡宗宪妥善安置,待其亲至杭州,再行定夺…
特擢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严邵庆为钦差,协理东南通商营造事务,专司督办勘合贸易区设立细则及大明第一制造厂筹建事宜,并赐便宜行事之权…
浙江三司、浙直总督衙门所属,一应人等,务须竭力配合,不得推诿延误…钦此!”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下众官员瞬间响起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山呼。
圣旨宣毕,堂下众人反应各异,细微的表情变化在肃穆的气氛中悄然变化着。
“便宜行事”四字敲在了巡抚阮鹗、郑泌昌、何茂才、赵贞吉以及所有地方官员心头,让他们躬身更深,心头凛然。这小钦差权力之大,几近于持有尚方宝剑一样了!
不曾想这位小爷在东南,几乎拥有了临机专断、先斩后奏的莫大权柄。
郑泌昌低垂的眼皮下眸光急闪,飞速权衡着这协理通商营造背后深意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何茂才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又瞟向杨金水,盘算着如何尽快搭上宫里这条线。
赵贞吉听到勘合贸易区和制造厂,眉宇间那丝锐气似乎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隐入恭顺之中。
而在衙门外旁听的乡绅代表们, 当听到“招抚汪直”、“勘合贸易区”等字眼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引狼入室!与民争利!这些念头在他们脑中疯狂盘旋,看向严邵庆背影的目光充满了愤懑与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