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城干燥的风,刮过云苓的脸颊。
她看着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眼神却像淬了冰的算盘珠子一样,只剩下精明的新科状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皇帝老儿,太抠了。
给了钱,还要派个会计过来盯着。生怕她贪污一个铜板,拿去多买两串糖葫芦。
云霜也看出了不对劲。
她带来的这一千万两,是给妹妹撑腰的,不是让人来指手画脚的。
“林大人是吧?”云霜上前一步,强大的气场瞬间将林修笼罩,“陛下的旨意我们听见了。不过我云家的钱,什么时候也归翰林院管了?”
林修面对这位气势逼人的京城第一富婆,依旧不卑不亢,躬身一礼。
“云二小姐误会了。下官奉皇命而来,只为辅佐郡主监管神机监账目,确保陛下拨下的款项能用在实处。”
他顿了顿语气恭敬,说出的话却针锋相对。
“至于云二小姐带来的私人赠银,若用于郡主个人花销,下官自然无权过问。但若想注入神机监,用于瀚城重建,那便属于公款。既是公款就需入账,受神机监统一监管。”
言下之意,只要这钱想花在瀚城就得他点头。
云霜的脸色冷了下来。
好个伶牙俐齿的状元郎!三言两语,就把她云家的钱,也划进了他的管辖范围。
云苓在旁边听得直打哈欠。
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林大人,跟她三哥云修一样,是个卷王。还是个自带《大周会计准则》的究极卷王。
她拉了拉云霜的袖子,懒洋洋地开口:“行了,二姐,别跟状元郎一般见识。人家是拿陛下的工资,给我们打白工,咱们得知足。”
她转向林修,露出一副纯良无害的笑容:“林大人,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管账呢。”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那沓还没焐热的五十万两银票,直接塞到林修手里。
“这是二姐刚给我的零花钱,现在都交给你了。你帮我记个账,看看能买多少斤蜜瓜。”
林修捧着那沓沉甸甸的银票,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这位安乐郡主可能有的反应,刁难、怒斥、或是阳奉阴违。
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干脆。
“郡主,这……”
“哎,拿着嘛。”云苓不由分说地把银票按在他手上,“以后我这儿所有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花完了你再问我要。”
她拍了拍手,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
“好了,钱给你了,人也交给你了。”她指着身后那一望无际的车队,“二姐你把账房和管事都留下,跟林大人对接。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顿好的。”
云霜看着自家妹妹这操作,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不是要管账吗?好啊,账本、银票全给你。
但这一千万两,是我云家的钱,不是你神机监的。你林修,管的是皇帝的钱袋子,现在我让你管我云家的钱袋子。
你是陛下的臣子,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却要给我云家当账房。
这身份瞬间就从监管者,变成了高级打工人。
高明!
云霜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对林修道:“林大人,那就辛苦你了。我妹妹花钱向来大手大脚,以后还要请你多费心。”
林修捧着那五十万两银票,只觉得烫手。
他看着云苓那张带笑的脸,第一次感觉,这位传说中只知享乐的郡主,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郡主,下官职责所在,是监管神机监……”
“对啊!”云苓一脸理所当然地打断他,“我就是神机监总司,我的钱就是神机监的钱。你监管神机监,不就是监管我嘛。现在我把钱都交给你了,这不正好方便你监管?”
“我……”林修竟一时语塞。
“好了好了,别我了。”云苓不耐烦地挥挥手,“林大人,你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我先让人带你去安顿,顺便把账本交接一下。等弄完了,我再带你好好逛逛咱们瀚城。”
她给小翠使了个眼色。
小翠立刻心领神会,笑嘻嘻地走到林修面前:“林大人,请随我来吧。我们郡主给您安排了城主府最好的院子呢!”
林修看着云苓和云霜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票,陷入了沉思。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
城主府,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房里。
云霜喝了一口热茶,才算缓过劲来。
“小五,那个林修是皇帝扎在你身边的一根钉子,你可得小心。”
“我知道。”云苓正指挥着丫鬟,把新送来的软垫铺在她的躺椅上,“皇帝怕我拿着钱跑路,派个查账的过来,正常。”
“那你还把钱都给他?”
“不然呢?”云苓舒舒服服地躺下,“跟他吵一架,然后他天天拿着鸡毛当令箭,给我下绊子?我才没那个闲工夫。”
她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让他管,他想管就让他管个够。正好我懒得算账,白捡一个状元郎当会计,多划算。”
云霜摇了摇头,对自己这个妹妹的脑回路,实在是佩服。
“钱和人是解决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烧水泥,铺路,盖房子呗。”云苓掰着手指头,“先把临时安置点建起来,让大家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然后重建民房、商铺,把路修好,把城墙加固。”
她说着说着,又烦躁起来。
“唉,又是开会又是画图纸,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云霜看着她那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就在这时,风暂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脸为难的林修。
林修的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郡主。”林修的声音,比来时更多了几分郑重,“下官已经与云二小姐带来的账房先生对接过。这一千万两的物资和银两,数目巨大。下官斗胆想请郡主示下,这第一笔钱该如何花?”
他这是来逼宫了。
云苓坐起身,看着他。
“哦?林大人有什么高见?”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我见城中百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应立刻开仓放粮,分发衣物药材,让百姓们先活下去。”林修说得有条有理。
“然后呢?”
“然后,当以工代赈。组织青壮,清理废墟修缮城防。每日发放工钱,让他们自食其力。如此既能加快重建,又能防止流民滋生事端。”
云舍听着,点了点头:“不错,说得头头是道。不愧是状元郎。”
林修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云苓话锋一转:“但是你说的这些,我前几天就已经做完了。”
“啊?”林修一愣。
“风暂。”云苓喊了一声。
风暂上前一步,言简意赅地汇报:“灾后半日,已立粥棚。灾后一日,已组织青壮清理废墟。灾后两日已将造谣生事者,当众割舌示警。目前城中民心已稳。”
林修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引以为傲的经世之策,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女面前,竟显得如此多余。
“林大人,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我呢,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大字不识几个。”云苓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以后出主意这种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只要帮我把钱管好,别让底下的人贪了污了,就算是大功一件。”
这几乎是明着告诉他,你只需要当个会计,别想插手决策。
林修的拳头,在袖子里悄悄握紧。
“郡主说笑了。下官奉命辅佐,自当尽心尽力。只是这花钱之前,总得知晓钱要花在何处。还请郡主示下具体的重建方案和预算,下官也好登记入册,签字画押。”
他还是不松口。不见兔子不撒鹰。
“方案?”云苓笑了,“我的方案,就是把瀚城从里到外,翻新一遍。”
“预算?我的预算,就是把这一千万两,花得一文不剩。”
“你!”林修气结,“郡主!如此庞大的工程,岂能如此儿戏!若无详细规划,钱花出去了却见了不效果,下官如何向陛下交代!”
“那就别交代了。”云苓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林大人,你是不是觉得,重建瀚城,就像你在书斋里写一篇文章一样,起承转合工工整整?”
她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走吧,状元郎。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瀚城真正的账本。”
云苓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就往外走。
林修犹豫片刻,也只能跟了上去。云霜和风暂,自然也一同随行。
云苓没有带他们去府库,也没有去工地。
她带着他们,穿过混乱的街道,径直走向了城西一片临时用木板和芦苇席搭起来的窝棚区。
这里,是临时安置伤员的医馆。
还没走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就混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声,扑面而来。
林修自幼苦读,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当即脸色一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云苓停在入口处,指着里面那些躺在草席上,身上缠着带血布条,奄奄一息的伤员。
“林大人,这里就是我们神机监的第一个项目。”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修心上。
“这里有九千多个伤员,其中重伤三千。他们需要最好的金疮药,需要干净的纱布,需要一天三顿的人参汤吊着命。”
“你告诉我,这笔预算该怎么做?”
她又指向不远处,另一片更大的,用白布笼罩着的区域。那里死气沉沉,连哭声都没有。
“那里,是我们神机监的第二个项目。里面有三千七百多具尸体。他们需要棺材,需要安葬的土地,需要给他们活着的家人,一笔能买命的抚恤金。”
云苓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林修。
“状元郎,你来替我算算。”
“这笔账,一本账簿,够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