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汹涌之中。
沈墨雷厉风行,带着从户部、刑部抽调的精干吏员,以及临时招募的算学先生、书办,开始挨家挨户,清丈田亩。
他不去富丽堂皇的厅堂,专挑那些田连阡陌、却纳税极少的“大户”下手。
丈量、绘图、造册,一丝不苟。
遇到隐田、诡寄、飞洒,立即锁拿管事、账房,查封田契账册。
阻力,无处不在。
胥吏阳奉阴违,故意拖延、错量;佃户被威胁,不敢指认地主实际田亩;士绅串联,集体“病”倒,拒不配合;甚至有“义民” 冲击丈量队伍,打伤书吏……
每一次,沈墨都亲自坐镇,以铁腕应对。
阳奉阴违者,革职查办;威胁佃户者,枷号示众;串联抗法者,破门而入,强行清丈;冲击官差者,当场格杀!
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口,无声地宣示着钦差的决心与皇帝的意志。
短短半月,苏州府便有三名致仕官员、五名士绅、十余家大户被查,抄没隐田数万亩,追缴税款、罚银数十万两。
一时间,苏州城风声鹤唳,往日趾高气扬的豪绅们,个个如丧考妣。
然而,表面的雷霆之下,是更深的暗流。
沈墨的行辕,接连收到匿名恐吓信;外出丈田的队伍,数次遭遇“流民抢劫”或“意外事故”;甚至有人试图在钦差衙门的饮水中下毒(被护卫识破)。
沈墨自己,也遭遇了两次街头刺杀,幸得龙骧卫拼死护卫,才化险为夷。
他知道,这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最后的反扑。
他们在试探,在恐吓,在寻找他的弱点。
二月底,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
沈墨正在灯下审阅各地送来的清丈文册,眉头紧锁。
进展比他预想的慢,阻力比他预想的大。
江南的水,太深,太浑。
“大人,”
一名心腹幕僚匆匆进来,低声道。
“松江府急报!潘氏余党,煽动盐丁、织工数千人,以‘钦差夺民田、逼死人命’为名,包围了松江府衙!松江知府弹压不住,请大人速派兵援!”
“果然来了。”
沈墨放下笔,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冰冷的锐光。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大招——煽动民变,逼朝廷妥协,甚至……借乱局,除掉他这个钦差!
“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
他问。
“说是……‘清君侧,诛酷吏,保乡梓’。”
幕僚声音发颤。
“清君侧?诛酷吏?”
沈墨冷笑。
“好大的帽子!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搅动这江南风云!传令!”
“在!”
“点齐所有龙骧卫,并持本官手令,调苏州卫所兵五百,即刻驰援松江! 传令松江周边府县,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得让乱民流窜!再,八百里加急,奏报皇上与皇贵妃娘娘:江南有变,臣当机立断,若事急,或行非常手段,请朝廷勿疑!”
“大人,调兵……是否需要请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
幕僚迟疑道。
按制,调兵需地方三司会签。
“来不及了!”
沈墨断然道。
“本官有尚方宝剑,临机专断之权!乱民围攻府衙,形同造反!再犹豫,松江必陷,江南必乱!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去!”
“是!”
幕僚凛然,匆匆而去。
沈墨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飘入。
远处,苏州城的万家灯火在雨幕中朦胧不清。
他知道,这一去,便是真正踏入了龙潭虎穴。
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绝不会让他轻易平息这场暴乱。
但他没有退路。
从他接下这差事,从皇贵妃将希望寄托于他,从他看到江南那触目惊心的积弊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大人,您的盔甲。”
亲卫捧上明光铠。
沈墨接过,冰凉的甲叶触手生寒。
他一件件穿上,动作沉稳。
最后,他系上佩剑,拿起那柄用黄绸包裹的尚方宝剑,大步走出房门。
门外,雨夜中,百名龙骧卫甲胄鲜明,肃然列队。
火把在雨中噼啪作响,映亮了一张张年轻的脸。
“兄弟们,”
沈墨翻身上马,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流下。
“此去松江,平乱安民。或有血战,或有凶险。怕不怕?”
“愿随大人,万死不辞!”
百人齐吼,声震雨夜。
“好!”
沈墨拔剑出鞘,剑锋在火光中映出寒芒。
“出发!目标,松江府!”
马蹄踏碎积水,铁甲铿锵,融入茫茫雨夜。
一场决定江南新政命运,乃至整个大夏变法成败的平乱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养心殿的灯火,同样一夜未熄。
“沈墨急报:松江民变,聚众数千,围攻府衙,旗号‘清君侧,诛酷吏’。臣已调兵弹压。事急从权,若有僭越,伏乞圣裁。”
萧景玄将急报递给林晚栀,面色凝重:
“你怎么看?”
林晚栀快速看完,眼中寒光闪烁:
“不是民变,是兵变!是那些被动了奶酪的蠹虫,狗急跳墙!他们想用血,逼朝廷后退!”
“沈墨能压住吗?”
萧景玄问。
松江卫所兵,是否可靠?
地方官员,是否与乱民勾结?
皆是未知。
“压不住,也要压。”
林晚栀斩钉截铁。
“此刻若退,新政前功尽弃,江南永无宁日!皇上,请即刻下旨,着江南巡抚、总兵,全力配合沈墨平乱!凡有与乱民勾结、阳奉阴违、作战不力者,沈墨可先斩后奏! 再,调镇江大营水师,沿江巡弋,震慑宵小,切断乱民外援!”
“可如此一来,若激起更大民变……”
萧景玄仍有顾虑。
江南乃财赋重地,一旦糜烂,不堪设想。
“不会。”
林晚栀目光如炬,分析道。
“乱民之首,必是潘氏余孽及被清丈的豪强爪牙。真正百姓,受其裹挟。沈墨只要速战速决,擒贼擒王,再开仓放粮,公示清丈之利,谣言自破。反之,若朝廷示弱,则天下豪强群起效仿,处处烽火,才是真正大乱!”
萧景玄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那眼中的果决与智慧,让他心折,也让他心疼。
她总是将最重的担子,最险的路,扛在自己肩上。
“好,就依你。”
他提笔疾书。
“苏培盛,八百里加急,发往江南!告诉沈墨,朕与皇贵妃,信他,等他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