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六月初一。
京城。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无形的惊雷,在每一位朝臣心头炸响。
“……五月廿五,突厥叶护阿史那啜,率五万精骑,绕过玉门、瓜州防线,自大漠突入,兵分两路,一路两万,围肃州;一路三万,南下掠甘州、凉州外围!肃州守将力战,然敌势大,城外烽燧尽失,四门被困!成国公徐达已抵肃州以东,正收拢溃兵,据险扎营,与敌对峙,然兵力悬殊,急请朝廷速发援兵,调拨粮草军械!凉州卫亦报,发现大股突厥游骑与不明身份之人在境内活动,疑为圣火教余孽,图谋不轨!西陲危急,千钧一发!”
五万突厥铁骑!
肃州被围!
甘凉震动!
圣火教现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文武百官的心上。
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河西走廊,丝绸之路咽喉,帝国西陲门户,一旦有失,不但丝绸之路断绝,西陲糜烂,关中震动。
更可怕的是,若突厥与圣火教合流站稳脚跟,将如同插入帝国腹地的一把毒刃,后果不堪设想!
“五万……五万突厥人,是怎么悄无声息穿过大漠,出现在肃州城下的?!”
兵部尚书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
“玉门关、阳关的守军呢?沿途的烽燧呢?为何没有预警?!边军的斥候都是瞎子吗?!”
“陈尚书!”
一名刚从河西调回不久的兵部郎官出列,满脸悲愤。
“突厥人走的根本不是传统商道!他们是从居延海以北的死亡沙海绕过来的!那条路,水草断绝,流沙遍布,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绝地!谁能想到,他们竟然敢……而且,据逃回的溃兵和徐国公的初步查探,有熟悉地形的向导,很可能是早就潜伏在河西的圣火教徒,或者被其收买的羌、胡部落!他们避开了所有主要关隘和烽燧线!”
“圣火教!又是圣火教!”
刑部尚书张正咬牙道。
“陈秉义案才过去多久?他们的爪子竟然已经伸到了边防,还能为突厥大军引路!此等祸患,必须连根拔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户部尚书急得满头大汗。
“当务之急是援兵和粮草!五万突厥精骑啊!徐国公手头能有多少人马?肃州城又能守多久?从各地调兵,粮草转运,这都需要时间!肃州……能等到吗?”
殿内顿时吵作一团。
主战派要求立刻调集京营、北境、甚至江南精锐西援;
主守派则认为京畿重地,不可轻动,应从邻近的陇右、朔方等地调兵,但远水难救近火;
更有悲观者,隐晦提出是否可“暂避锋芒”,“以空间换时间”,引得主战派怒目而视,险些在朝堂上动起手来。
“肃静!”
萧景玄冰冷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有些暗沉,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出鞘的帝剑,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算计的脸。
“突厥入寇,圣火为乱,西陲告急。”
萧景玄一字一顿,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此非天灾,实乃**!是朕,是朝廷,是这满朝朱紫,对蠹虫清理不够彻底,对外敌防备存在疏漏,对西陲重视尚有不足,所致!”
他这话,将责任先揽到了自己与朝廷身上,但“蠹虫”二字,却让不少人心头一凛。
尤其是那些曾与陈秉义有过往来,或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官员,更是冷汗涔涔。
“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临危不乱,方为人杰。”
萧景玄话锋一转。
“哭嚎、推诿、争吵,救不了肃州,也退不了突厥兵!今日,在这太和殿上,朕只问一句——”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谁,愿为朕,为这大夏江山,赴西陲,解肃州之围,破突厥之兵,斩圣火之乱?”
声震屋瓦,余音不绝。
满朝文武,竟一时为之所慑,无人敢轻易应答。
赴西陲,面对五万突厥铁骑和神秘的圣火教,此去九死一生,功成或许名垂青史。
但更大概率是马革裹尸,甚至兵败身死,累及家族。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苍老却依旧雄浑的声音响起:
“臣,愿往!”
众人望去,只见成国公徐达的长子,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辉祖出列,单膝跪地,昂首道:
“家父已在前线,徐家世受国恩,岂能坐视?臣请率京营三万精锐,即日启程,驰援肃州,与家父内外夹击,必破贼寇!”
“徐都督忠勇可嘉!”
萧景玄颔首,但并未立刻答应,目光扫向其他人。
“还有何人?”
“臣,兵部职方司郎中周挺,有本奏!”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只见周挺(因北境军务回京述职,恰逢其会)大步出列。
他身着武将常服,虎目含威,声如洪钟:
“京营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全部。且从京师至肃州,路途遥远,恐缓不济急!臣以为,当双管齐下!”
“哦?周卿详细道来。”
萧景玄目光微凝。
“其一,着徐辉祖都督率京营一万五千精锐,并携带大量火器、弩箭,星夜兼程,赶赴肃州,此为正兵,稳定战局。”
周挺语速极快,显然早有思量。
“其二,北境自去岁大捷,兵精粮足,且对突厥战法最为熟悉。臣请皇上下旨,令北境都督府抽调两万精骑,其中五千为新编练之火器骑兵,不走河西走廊,而是从河套出发,沿黄河西进,穿越贺兰山与腾格里沙漠边缘,直插突厥军侧后,断其归路,与徐国公、徐都督形成三面夹击之势!此为奇兵,可收奇效!”
“穿越贺兰山与腾格里?”
有人惊呼。
“那一路同样艰难,且深入敌后,风险极大!”
“正因艰难,敌人才料不到!”
周挺目光灼灼。
“我北境儿郎,常年与风沙、严寒、突厥人搏杀,最擅长途奔袭与绝地作战!且新练之火器骑兵,正可在开阔地带发挥最大威力,克制突厥骑射!唯有如此,方能速战速决,在突厥人和圣火教尚未完全站稳脚跟前,予其毁灭性打击!否则,战事迁延,河西糜烂,圣火教趁机作乱,后患无穷!”
周挺的方案,大胆、激进,却直指要害。
不仅要解围,更要歼灭这股深入之敌,打断突厥与圣火教的这次联手。
殿内再次陷入争论,但不少有识之士,眼中已露出赞同之色。
萧景玄沉吟不语,目光却投向了珠帘之后。
那里,林晚栀一直安静地听着。
珠帘微动,林晚栀清越的声音传出:
“周将军之策,深合兵法‘以正合,以奇胜’之要。然,奇兵深入,补给、向导、情报,至关重要。且,此策成功之关键,在于肃州城必须守住,至少,要能坚持到两路援军到达。”
“娘娘所言极是。”
周挺躬身。
“肃州乃河西坚城,徐老将军用兵老辣,只要城内粮草军械充足,人心不乱,坚守一月,当无问题。臣所虑者,非在城外之敌,而在城内之鬼!陈秉义能在江南煽动民变,圣火教在肃州经营多年,岂能没有内应?若其在关键时刻献城、放火、刺杀守将,则危矣!”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隐忧。
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所以,除了援兵,还需要一支眼睛,一把匕首。”
林晚栀的声音透过珠帘,带着冰冷的杀意。
“一支能先于大军潜入肃州及其周边,清查内鬼、稳定人心、提供情报,必要时执行斩首的精干力量。”
“娘娘的意思是……”
周挺若有所思。
“影卫与龙骧卫中,尚有精通此道者。虽影重伤,但其副手与部分精锐仍在。”
林晚栀缓缓道。
“可令其携带陛下与本宫的密旨与信物,挑选死士,分批潜入。同时,传旨给徐老将军与肃州守将,授予其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对城内一切可疑人等,宁可错杀,绝不过!此为安内。”
“至于攘外……”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果决。
“就依周将军之策!双管齐下,正奇相合!徐辉祖!”
“臣在!”
“着你为征西将军,率京营一万五千,火器营全部,即日拔营,驰援肃州!一应粮草军械,由户部、工部、兵部协同,沿途州府全力保障,有贻误者,斩!”
“臣领旨!”
“周挺!”
“臣在!”
“着你为靖北将军,总领北境奇袭之师。朕予你全权,两万精骑人选、路线、补给,皆由你自行决断!朕只要结果——九月之前,给朕把突厥人的脑袋,垒在肃州城下!可能做到?”
“臣——”
周挺单膝重重跪地,甲叶铿锵。
“若不能破敌,臣提头来见!”
“好!”
萧景玄猛地一拍龙案,霍然起身,帝王的威压与决断席卷整个大殿。
“就此定策!徐辉祖为正,周挺为奇,影卫为暗,三路并进,共解西陲之危!户部、兵部、工部,立刻筹集钱粮军械,不得有误!各地督抚,严守辖地,防备圣火教趁机作乱,尤其是江南、沿海!沈墨、郑沧澜,给朕盯死了!”
“臣等遵旨!”
“退朝!”
萧景玄拂袖转身,大步走向后殿。
林晚栀的珠帘也悄然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