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泰的丧仪办得隆重而简朴——隆重在规格,简朴在形式。这位老臣临终前的《罪己疏》,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头,在朝堂上荡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六月初三,鄂尔泰头七刚过,弘历在早朝后单独留了下来。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想奏。”弘历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但透着坚定。
胤禛正在看工部关于新式纺车推广进度的奏报,闻言抬眼:“说吧。”
“儿臣监国这些时日,时常与上书房师傅们议事。几位师傅都说,如今皇子皇孙们所学,仍是四书五经、弓马骑射,固然重要,但……”弘历顿了顿,“但时代变了。西北一战已经证明,火器、格物之学,于国于军大有裨益。儿臣想,是不是该让弟弟们、宗室子弟们,也学些新东西?”
胤禛放下奏报,饶有兴致地看着儿子:“接着说。”
“儿臣观察林先生许久。”弘历显然早有准备,侃侃而谈,“她所授格物之学,并非奇技淫巧,而是探求万物之理。火炮为何打得远?酒精为何能消毒?蒸汽为何能推车?这些道理弄明白了,往后无论治军、治河、治工,都有大用。”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皇阿玛,儿臣说句不该说的——咱们满人入关百年,靠弓马得了天下,但要想坐稳天下,光靠弓马不够了。西夷的火炮越来越利,罗刹国这次虽然败了,可他们的火器确实比咱们强。若再不学新东西,将来……”
“将来怎样?”胤禛问。
“将来恐怕要吃亏。”弘历坦然道,“儿臣听闻,广州十三行那边传回消息,英吉利国的商船,如今都用上了蒸汽机,逆风也能行船。荷兰人在南洋的炮台,火炮射程已达五里。这些……咱们若是不学、不追,迟早要落后挨打。”
胤禛沉默片刻:“你的意思是?”
“儿臣斗胆提议——”弘历一字一句道,“聘镇国夫人林晚晚,为上书房‘格物特席讲师’。每月定期为皇子皇孙、宗室子弟授课,讲授格物致知之学。”
话音落下,养心殿里一片寂静。
苏培盛站在角落,眼睛都瞪大了。让女子进上书房授课?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胤禛没有立即回答,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良久,他问:“弘历,你想过没有,此事朝中会有多大反对声?”
“儿臣想过。”弘历迎上父亲的目光,“正因如此,才更要办。鄂尔泰大人的《罪己疏》已经明示——固守旧规,只会误国。皇阿玛,您破格封林先生为镇国夫人,不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大清用人,唯才是举,不论男女么?既然如此,让她进上书房授课,正是将此意落到实处。”
他顿了顿,语气更坚定:“儿臣愿以监国皇子身份,正式上奏提议此事。所有非议,儿臣一力承担。”
胤禛看着儿子,忽然笑了:“你倒是比你那些叔叔伯伯有胆色。”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此事……朕准了。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你先去问问林晚晚本人的意思——她若不愿意,强求也无用。”
“儿臣明白!”
消息传到格物院时,林晚晚正在调试那架新式水车。
弘历亲自来的,没带太多随从,只穿了身普通的靛蓝长袍,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先生。”他在院门口拱手行礼——用的是“先生”这个称呼,而不是“夫人”。
林晚晚从水车架上下来,擦了擦手:“四阿哥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弘历开门见山:“我想请先生入上书房授课,讲授格物之学。”
林晚晚一愣:“上书房?给皇子们上课?”
“不光是皇子。”弘历指了指院子里那些正在忙碌的年轻工匠和学子,“宗室子弟、八旗勋贵家的年轻人,也该学学新东西。先生您看,您这些学生里,可有几个是真正世家出身的?”
林晚晚想了想,摇头:“大多是小门户,或是匠户子弟。”
“这就是问题。”弘历正色道,“格物之学如此重要,却只在民间流传,宗室贵族不屑学之。长此以往,恐怕会形成‘民间有技,庙堂无知’的局面。于国不利。”
他走到水车前,仔细观察着传动装置:“先生,您这水车若是推广开来,能省多少人力?若是用来灌溉、磨面、纺纱,能活多少人?可若是朝中无人懂此道,谁会支持推广?户部批银子时,谁能为它说话?”
林晚晚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印象中的弘历,还是那个在西北军营里认真记录火炮数据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有了这般见识和魄力。
“四阿哥,您应该知道,女子入上书房授课,会惹来多少非议。”
“我知道。”弘历坦然道,“所以我先来问先生。您若愿意,所有非议我来挡;您若不愿,此事作罢,我绝不再提。”
林晚晚沉默着。她走到水车旁,手放在还在转动的轮轴上,感受着水流带来的震动。
“我教的内容,可能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她终于开口,“不是教他们怎么做水车、怎么造火炮,而是教他们为什么水能推车、为什么火能推弹——是道理,不是手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