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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回京的动静不大，但那股子压抑着的火气，连宫门口的石狮子都快感受到了。他连家都没回，揣着那叠厚厚的密报，直接求见了刚从太后处请安出来的胤禛。
“皇上！您可得给臣做主啊！”李卫一进养心殿，噗通就跪下了，声音带着憋屈和愤怒，“那帮内务府的蛀虫，他们……他们简直无法无天！”
胤禛刚端起茶盏，闻言又放了回去，眉头微蹙：“又怎么了？风风火火的，起来说话。”
李卫爬起来，也顾不上礼仪，直接将那叠由格物处学员收集、林晚晚整理的密报双手呈上：“皇上您看！这就是他们交上来的‘漂亮’绩效！全是假的！糊弄鬼呢！”
胤禛接过，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密报里事无巨细，银库账面与实银的细微差异，皮库高报成品率与库房积压次品的对比，营造司青砖用量的巨大缺口……一条条，一件件，数据清晰，对比鲜明，如同照妖镜般，将赵德柱等人那点伎俩照得原形毕露。
“好，很好。”胤禛的声音冷得像冰，“朕推行新法，原是为了涤荡积弊，提高效能。他们倒好，给朕来了个上下其手，联合欺瞒！真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成！”
他猛地将那一叠纸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乱响：“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朕要亲自问问，这内务府的‘卓越绩效’，究竟是怎么来的！”
次日太和殿，气氛空前凝重。
例行奏对后，胤禛并未宣布散朝，而是目光如炬，扫过站在勋贵队列末尾、正暗自得意的赵德柱等人。
“赵德柱。”胤禛平静地开口。
赵德柱心里一咯噔，连忙出列跪倒：“臣在。”
“朕看你近日差事办得极好，”胤禛语气听不出喜怒，“银库绩效，各项指标皆是优等，账实相符，分毫不差。朕，心甚慰。”
赵德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连忙叩首：“臣不敢当皇上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自当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胤禛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朕看你是尽心竭力在做假账！”
如同晴天霹雳，赵德柱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惨白：“皇上！臣……臣冤枉啊！臣……”
“冤枉？”胤禛冷哼一声，拿起龙案上的一本册子（正是密报的抄录版），“朕来问你，上月十五，收浙江解银十万两，实收九万九千八百两，账面却记十万整，那一百二十两差额，你记到了‘火耗’，可对？”
赵德柱冷汗涔涔而下：“是……是有些许损耗……”
“上月二十，放内帑银五万两给营造司，实发四万九千七百两，账面亦记五万整，差额三百两，你记到了‘称量误差’？”胤禛不等他辩解，继续发问，语气一句比一句森寒，“还有皮库，上报成品率七成五，为何库房积压次品、废料高达库存三成？营造司上报青砖用量十万块，为何实际核验，仅用七万三千块？赵德柱！你告诉朕，这些‘误差’，这些‘损耗’，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误差’到你的口袋里去了？！”
胤禛每问一句，就如同重锤砸在赵德柱心上。他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竟然连如此细微的数字都了如指掌！
钱有财、叶守成等人也早已面无人色，噗通噗通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李卫这时才慢悠悠地出列，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又挂了起来：“皇上，您就别为难赵大人了。他这账做得，连臣这粗人都快看不明白了。要不是格物处那几个小子眼睛毒，心思细，拿着尺子、算盘一寸寸、一文文地核对，还真就被他们这手‘数目字戏法’给糊弄过去了！”
他转向面如死灰的赵德柱，啧啧两声：“赵大人，您这‘绩效’搞得是真不错，可惜啊，演戏没演全套，光顾着把账面做漂亮，忘了把库房里的破烂儿也收拾利索了！那堆积如山的皮子次品，那对不上数的青砖，可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朝堂上一片死寂。所有官员，包括那些原本对“数据考核”心存疑虑甚至暗中看笑话的人，此刻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皇上对细节的掌控，竟然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而这格物处……那双“眼睛”也太毒了！
胤禛站起身，俯瞰着底下跪倒的众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传遍大殿：
“尔等以为，玩弄数据，便可欺瞒朕，便可阻挠新法？痴心妄想！”
“数据或有不足，人心更易鬼蜮！然，唯数据，尚可追溯，可验证，可比较！较之尔等空口白话、朋比为奸，不知清白几何！”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官员的脸：
“今日之事，便是明证！‘绩效考核’之法，非但不会废止，朕还要大力推行，遍及各部院！此后官员考评，升迁黜陟，唯数据是瞻！尔等若觉不公，大可拿实绩来辩！若再有人敢阳奉阴违，弄虚作假，赵德柱等人，便是前车之鉴！”
“来人！”胤禛厉声喝道，“将赵德柱、钱有财、叶守成等一干人犯，革去顶戴花翎，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惩处！其家产，抄没充公！”
“皇上圣明！”李卫第一个高声附和。
“皇上圣明！”满朝文武，无论心思如何，此刻都齐齐跪倒，山呼海啸。
这一声“圣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带着深深的敬畏与震撼。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数据”这两个字，将正式成为大清官场上空高悬的利剑，与皇权紧密结合，成为衡量政绩、决定命运的新尺度。
格物处那看似“歪门邪道”的风，终于吹到了帝国权力核心的肌理，并凭借着皇权的绝对力量，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奠定了一种全新规则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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