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川家院子里那头如同小牛犊般的野猪,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全屯子人的目光。
惊叹声、议论声、小孩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往常冷清的小院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王西川站在院子中央,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也扫过了站在屋门口,脸上带着震惊、恍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光彩的黄丽霞和女儿们。
大丫紧紧攥着二丫和三丫四丫五丫的手,几个小姑娘看着院子里那庞大的猎物和被人群簇拥的父亲,眼睛亮晶晶的,小胸脯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
“西川,好样的!这大家伙,够你们家吃一冬天了!”
“王二哥,你这手陷阱功夫,绝了!啥时候教教俺们?”
“西川叔,这猪油肯定厚,炼了油渣香得很!”
面对七嘴八舌的乡邻,王西川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清楚,这猪不能全留着自家吃。一是没那么多盐腌制,也缺乏长期保存的条件;二是家里急需现钱,买粮食、扯布、添置东西,处处都要用钱。
他拱了拱手,扬声道:“多谢各位老少爷们捧场!这野猪是侥幸弄到的,一会儿我就收拾出来,除了留点自家吃的,剩下的,明天一早拉到公社集市上卖了换点钱粮!到时候大家有想买点野猪肉尝鲜的,欢迎去集市!”
这话一出,人群更是骚动起来。
卖钱!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不少人家已经开始盘算着明天去集市上割上几斤这难得的野味。
王西川不再耽搁,开始指挥。
他让四弟王北川去烧一大锅热水,又请帮忙抬猪的张老大、李老疙瘩留下搭把手。
他自己则磨快了砍刀和剔骨尖刀。
烫水、刮毛、开膛破肚……王西川主导,几个汉子帮忙,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
野猪的腥臊气混合着开水的水汽弥漫开来,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众人的热情。
王西川手法娴熟,分解起猎物来井井有条。猪头、四个蹄子卸下;内脏小心取出,心肝肺肚肠分门别类清洗;然后是剥皮,野猪皮厚实,硝制好了也能卖钱或者自家用;最后才是将庞大的躯体按照部位分解:前槽、后鞧、里脊、五花、排骨……
黄丽霞在屋里看着男人在院子里忙碌指挥、挥汗如雨的背影,看着那在众人帮助下被迅速分解的庞然大物,眼神复杂。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院子里有这么多肉,第一次见到男人如此顶天立地地操持家务。她默默地把玖儿哄睡,走到外屋,开始默默地刷洗家里最大的几个盆和缸,准备用来装肉。
大丫也懂事地出来帮忙烧火。二丫和三丫她们扒在门框边,好奇又兴奋地看着。
一直忙活到下午,整个野猪才被彻底分解完毕。猪肉、骨头、内脏、猪头蹄、猪皮,分装了好几个大盆和筐篓。王西川说话算话,给帮忙的张老大、李老疙瘩每人割了五斤好肉,又给了一些大骨头和猪下水作为酬谢。两人推辞不过,喜滋滋地拎着肉走了,嘴里不住地道谢。
王西川又割下一条肥厚的后鞧(猪臀肉),大概二十来斤,对王北川说:“北川,这肉你拿回去,给爹娘那边也送点。”
王北川愣了一下,看着二哥。
昨天还闹得那么僵,今天二哥竟然还想着爹娘?
王西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一码归一码。他们是我爹娘,该尽的孝心我不会少,但想过继侄子的事,没门。这肉你拿去,就说我给的,让他们也尝尝。”
王北川眼眶有点热,重重地点了点头:“哎,我知道了,二哥。”
送走了王北川,院子里总算清净下来。王西川看着满盆满筐的肉,开始规划。自家留大概五十斤肉,主要是五花、前槽和一些排骨,方便腌制和日常吃。猪头、蹄子和内脏也大部分留下,猪头可以烀了,蹄子炖汤下奶,内脏更是好东西。剩下的将近二百斤肉和骨头,还有那张野猪皮,明天全部拉到公社去卖。
“丽霞,”王西川走到外屋,对正在擦拭灶台的黄丽霞说,“我留了些肉和骨头,明天我去公社卖了剩下的,换点钱和粮食回来。”
黄丽霞动作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王西川心中一荡,这是丽霞第一次主动关心他!他强压下激动,沉稳地应道:“放心。”
当晚,王家的晚饭前所未有的丰盛。王西川用新鲜的野猪肉炒了个蒜苗(秋天晒干的),又用大骨头和萝卜炖了一大锅汤,满屋飘香。黄丽霞和几个女儿看着桌上实实在在的肉菜,都有些不真实感。
“吃吧,以后咱家经常有肉吃。”王西川给每个女儿碗里都夹了一大块肉,又给黄丽霞盛了满满一碗骨头汤,“丽霞,你多喝点汤,下奶。”
黄丽霞接过碗,手指微微颤抖,低头喝了一口,热汤下肚,暖的不仅是身子。
……
第二天天不亮,王西川就和王北川借了队里的驴车,将收拾好的野猪肉、骨头和猪皮装上车,用厚厚的麻苦草盖好,冒着凛冽的寒风,赶往几十里外的公社集市。
公社比靠山屯热闹得多,一条主街两旁摆满了各种摊子。卖粮食的、卖山货的、卖自家鸡鸭鹅蛋的、卖针头线脑的……人声鼎沸。
王西川找了个空地,把驴车停好,掀开苦草,露出了里面红白分明、品质极佳的野猪肉。这年头,猪肉本就是紧俏货,更何况是难得的野猪肉!摊子刚一摆开,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野猪肉?这可是好东西啊!”
“同志,这肉咋卖?”
“看着真新鲜,是刚打的吧?”
王西川早就打听好了行情。家养猪凭票供应,七八毛一斤,野猪肉不要票,价格能卖到一块二到一块五。他定的价格是一块三一斤,骨头八毛,猪皮单算。
价格公道,肉又新鲜,还是稀罕的野味,摊子前很快就围满了人。
“给我来二斤五花!”
“我要后鞧,来三斤!”
“这排骨咋卖?来一副!”
王西川负责称重,王北川帮忙收钱、找零,兄弟俩忙得脚不沾地。带来的秤砣都快不够用了。看着皱巴巴的毛票、分票不断塞进那个旧布袋里,王北川激动得脸都红了。
不到晌午,带来的二百多斤肉和骨头就销售一空!连那张野猪皮,也被一个皮货贩子看中,以十五块钱的价格收走了。
王西川摸着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子,心里踏实无比。他粗略算了算,这一趟,除去给帮忙人的和自家留的,净收入竟然有将近二百六十块钱!这在1981年,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年,也未必能分到这么多现钱。
他没有耽搁,拉着王北川直奔供销社。
供销社里商品琳琅满目。王西川目标明确,先是买了五十斤精白面,二十斤大米,又买了十斤金贵的豆油。看到货架上的红糖,他直接要了五斤!麦乳精,这年头的高级营养品,他眼都不眨地买了两大罐!又称了五斤鸡蛋(家里有,但多多益善)。想到丽霞需要补身子,没什么好衣裳,他又让售货员扯了几尺厚实的藏蓝色斜纹布和一块红底小碎花的棉布。
看着二哥像不要钱似的采购,王北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谁家一次买这么多细粮和金贵东西。
“二哥,这……这得花多少钱啊?”王北川咂舌道。
“钱挣来就是花的,该花就得花。”王西川语气平静,又给几个女儿称了一斤水果硬糖,买了几个新头绳。最后,他还买了几包经济烟,准备回去散给屯里帮过忙的人。
采购完毕,驴车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兄弟俩赶着车,满载而归。
回到靠山屯,王西川这家底厚了的消息,随着他买回来的东西,再次传遍了屯子。羡慕、嫉妒、议论,种种目光再次聚焦到这个曾经被看做“绝户”的家庭。
王西川不在乎。他把东西搬进屋里,看着黄丽霞和女儿们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白面、大米、红糖、麦乳精和新布时那震惊、欣喜又不知所措的眼神,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拿起那块红底小碎花的棉布,走到黄丽霞面前,递给她:“丽霞,这布给你,做件新衣裳穿。”
黄丽霞看着那块鲜艳的布,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脸微微泛红,低声道:“我……我都老婆子了,穿这个像啥话……给……给丫头们做吧。”
“你才多大?正该穿点鲜亮的。”王西川不由分说地把布塞到她手里,“丫头们的,以后我再买。”
黄丽霞握着那块柔软的布料,指尖微微颤抖,心里五味杂陈,有酸涩,有暖意,还有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感觉。
王西川又拿出糖和头绳分给三个女儿,小姑娘们拿着从未有过的新鲜玩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王西川对黄丽霞说:“丽霞,按咱这儿的规矩,孩子生了得给姥姥家送喜面。以前……是我不对。这次玖儿出生,三天那日没来得及,咱得补上!我买了白面,一会儿就让北川家的和琳琳(小妹)过来帮忙擀面条,我亲自去给岳父岳母送过去!我的意思,你这月子里...受了委屈...要不...让大丫看着妹妹们,你跟我一起去看看老人...”
送喜面?
亲自去?
黄丽霞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西川。
按照习俗,生了孩子,女婿确实该去岳家报喜送面,但她连生九个女儿,王西川嫌丢人,从未正经过过一次!
每次都是她自己灰溜溜地回去,听尽娘家嫂子弟妹的冷言冷语。
为此,爹娘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
现在,他居然要郑重其事地去送喜面?
还是在她又生了第九个女儿之后?
黄丽霞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王西川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柔声道:“以前是我混账,委屈你了,也委屈了岳父岳母。以后,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
他转身出去,很快请来了四弟妹李桂兰和小妹王琳琳。
两个女人听说二哥要擀喜面送岳家,也是惊讶不已,但看到屋里堆着白面,还有肉,立刻热情地忙活起来。
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李桂兰手艺好,王琳琳打下手,很快,就擀出了又细又长、匀称雪白的喜面条。王西川又煮了十来个红皮鸡蛋,将留下的野猪肉割下最好的一块五花肉,大概五六斤重,连同十斤白面、二斤红糖、挂面鸡蛋一起,装满了两个大筐。
第二天一早,王西川换上了一件稍微干净些的旧棉袄,挑起两个沉甸甸的筐子,对抱着玖儿的黄丽霞说:“走吧,咱去孩子姥姥家。”
黄丽霞看着男人坚实的背影和那满满当当的担子,又看看怀里懵懂的孩子,心里百感交集。她默默地给玖儿裹好襁褓,跟着王西川出了门。
黄丽霞的娘家在隔壁的靠水屯,离靠山屯七八里地。一路上,夫妻俩一前一后,默默走着。王西川挑着担子,脚步沉稳。黄丽霞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思浮动。
到了靠水屯,走进那处熟悉的、比自家还要破旧几分的小院时,黄丽霞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摘豆角。看到女儿女婿进来,尤其是看到王西川挑着的担子,老太太愣住了。
“娘。”黄丽霞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岳母。”王西川放下担子,恭敬地喊了一声。
“哎……哎……”黄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西川……丽霞……你们咋来了?快,快屋里坐。”
这时,黄丽霞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脊背有些佝偻的老汉,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王西川,也是愣了一下,闷闷地抽了口烟袋,没说话。院子里气氛有些尴尬。
王西川知道,这都是自己以前造的孽。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的担子,对二老说道:“爹,娘,丽霞前几天给咱家又添了一口人,是个闺女,小名叫玖儿。以前是我不懂事,礼数不周。这次,我来给二老送喜面,补上礼数。”
说着,他将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雪白的喜面条、红皮鸡蛋、肥厚的五花肉、精细的白面、珍贵的红糖……
看着这些东西,黄家老两口彻底惊呆了!这么多东西!这么重的礼!这……这真是那个对他们女儿非打即骂、嫌弃生丫头、连门都不愿意登的女婿王西川送来的?
黄老太太看着那些东西,又看看女儿虽然憔悴却明显多了些生气的脸,再看看女婿那真诚(在她看来)的表情,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抓住王西川的胳膊,声音颤抖:“西川啊……你……你这是……”
黄老汉也动容了,拿着烟袋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王西川,嘴唇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王西川看着两位老人苍老的面容和激动的神情,心中愧疚更甚。他后退一步,对着黄家老两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娘!以前是我王西川不是东西!对不起丽霞,也对不起您二老!我在这里给你们赔罪了!”他的声音沉重而恳切,“从今往后,我王西川一定好好对待丽霞,好好抚养九个闺女!绝不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请二老放心,也请二老监督!我要是再犯浑,天打五雷轰!”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发誓,让黄家老两口和黄丽霞都愣住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黄老汉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扶起王西川,老眼浑浊:“起来吧……起来……知错能改,就好……就好啊……”
黄老太太更是抱着女儿,娘俩哭成了一团。只不过,这次的眼泪里,不再是心酸和委屈,而是充满了苦尽甘来的释然和喜悦。
王西川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看着岳父眼中那难得的宽慰,知道这最重要的一步,他走对了。
他动情地承诺道:“爹,娘,你们放心,只要有我王西川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丽霞和孩子们!我会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阳光洒进小院,照亮了地上的喜面、鸡蛋和猪肉,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那重新燃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