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川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家中,推开院门时,身上还带着山林深处的寒气和一丝未散尽的惊悸。
与饿狼对峙的紧张感依旧残留在肌肉里,让他步履略显沉重。
外屋地的灶台上,一盏煤油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
黄丽霞竟还没睡,正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王西川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那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声音不高,却自然了许多,“锅里有热水,兑点洗洗吧。”
没有质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没有抱怨,只是一句平常的关心。
但这句平常的话,在此刻身心俱疲的王西川听来,却如同寒冬里的一杯热茶,瞬间暖到了心底。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兑上锅里温着的热水,开始洗脸洗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脸上的风尘和冷汗,也似乎冲淡了那份后怕。
黄丽霞站起身,掀开锅盖,里面温着一碗小米粥和两个贴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吃点东西再睡。”她说着,将饭菜端到小桌上。
王西川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和明显是特意留给他的饭菜,心头又是一暖。他坐下来,默默地吃着。粥熬得粘稠,饼子也松软,就着清脆的咸菜,简单的食物却给了他极大的慰藉。
黄丽霞没有立刻离开,就站在灶台边,看着他吃。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虽然依旧清瘦,但那股死气沉沉的灰败气息已经消散,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柔和。
“今天……进山还顺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男人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王西川喝粥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对上那双带着些许关切的眸子。他不想让她担心,但也不想完全隐瞒。他放下碗,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遇到点小麻烦,碰上两只饿狼,不过没事,被我吓跑了。”
“狼?!”黄丽霞低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你……你没伤着吧?”她上下打量着王西川,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看到她这反应,王西川心里那点残余的惊悸反而奇异地平复了。有人担心,有人后怕,这种感觉真好。
“没事,真没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就是两只饿慌了的,我用弹弓打伤了一只,又点了火,它们就跑了。虚惊一场。”
听他这么说,又仔细看他确实不像受伤的样子,黄丽霞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但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喃喃道:“这太险了……以后……以后还是少往那老林子里钻……”
这带着颤音的叮嘱,让王西川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担忧。他郑重地点点头:“嗯,我心里有数。”
他快速吃完饭,主动收拾了碗筷。黄丽霞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他洗碗时,默默地将里屋的炕又烧热了些。
王西川洗漱完,习惯性地走向外屋角落的草铺。
“炕上……暖和。”黄丽霞的声音从里屋门口传来,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说完就立刻转身进去了。
王西川愣在了原地。
炕上暖和……
这意味着,他可以睡在炕上了?
不再是那个被排斥在家庭温暖之外的、只能蜷缩在冰冷地上的罪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酸涩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激荡的心情,掀开里屋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煤油灯已经吹熄了,只有窗外雪地映进来的微光。
炕上,孩子们似乎都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黄丽霞面朝里,睡在炕梢,玖儿的摇篮放在她身边。炕头的位置,给他空了出来,还铺好了被褥。
王西川脱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炕,钻进了那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温暖柔软的被窝。
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归属感瞬间包裹了他。
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回到”了这个家,回到了妻女的身边。
他躺在那里,听着身边妻子和女儿们清浅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下火炕传来的、令人慵懒的暖意,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白天的惊险,攒钱的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踏实。
第二天,王西川醒来时,天光已大亮。炕上只剩下还在酣睡的玖儿,黄丽霞和女儿们早已起床。
他起身来到外屋,发现黄丽霞正在用他买回来的那藏蓝色斜纹布,比划着给他裁制新棉袄。动作熟练,神情专注。看到他出来,她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没说话。
大丫正在灶台边熟练地炒菜,二丫帮着烧火,三丫则在扫地,四丫、五丫她们小的还没有穿衣服起床。看到他,几个女儿都喊了一声“爹”,语气自然亲昵。
“爹,娘说给你做新棉袄呢!”二丫快言快语地说道,小脸上带着笑。
王西川心里暖洋洋的,走过去看了看那厚实的布料,对黄丽霞说:“不着急,慢慢做,别累着。”
黄丽霞“嗯”了一声,手里的针线却没停。
早饭是小米粥,贴饼子,还有大丫炒的一盘土豆丝。一家人围坐在小桌旁吃饭,气氛融洽自然。王西川注意到,黄丽霞今天盛饭时,给他的碗盛得格外满,饼子也挑了个最大的给他。
这种细微处的变化,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问题。
吃完饭,王西川拿出那支在公社买的钢笔,递给大丫:“大丫,这个给你。开春了,你就去上学,先用这个练字。”
大丫看着那支崭新的、闪着暗光的钢笔,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看钢笔,又看看父亲,激动得小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带着哭腔:“谢谢……谢谢爹!”
她盼读书盼了太久太久,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现在,父亲不仅承诺让她上学,还给她买了这么金贵的钢笔!
二丫和三丫羡慕地看着姐姐,但没有吵闹。
王西川摸摸她的头:“好好学,以后妹妹们也要上学,你这个当大姐的,要给她们做个榜样。”
“嗯!”大丫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是喜悦的泪水。
王西川又拿出那瓶雪花膏,递给黄丽霞:“这个……给你,冬天擦手擦脸,免得皴了。”
黄丽霞看着那精致的玻璃瓶,愣了一下,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不好意思地接过去,声如蚊蚋:“买这个干啥……怪贵的……”话是这么说,但眼里却漾开了一丝藏不住的欢喜和甜蜜。
哪个女人不爱美?只是以前困苦的生活,早已磨灭了她这点微末的心思。
看着妻子女儿们因为一点小小的礼物就如此开心满足,王西川心里既酸楚又充满了干劲。他要让她们以后拥有更多,过得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王家的生活进入了某种稳定而温馨的节奏。
王西川依旧每日进山,但更加谨慎,避开危险区域,专注于打松鼠和寻找紫貂。他的弹弓技艺越发纯熟,几乎到了指哪打哪的地步,收获稳定。家里的松鼠皮越攒越多。
黄丽霞则彻底接手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和内务。她精打细算,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用王西川打回的猎物和买回的粮食,变着花样改善伙食。她也开始着手给全家人做新衣裳,飞针走线间,是对未来实实在在的期盼。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话虽然还是不多,但眼神灵动,整个人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
她对王西川的照顾也更加细致入微。每晚都会给他留好热饭热菜,烧好洗脚水。他换下的脏衣服,她会默默洗净晾好。在他整理皮张或修理工具时,她会在一旁就着灯光做针线,偶尔递个工具,或者在他疲惫时,默默递上一碗热水。
这种无声的陪伴和关怀,比任何热烈的言语都更让王西川感到安心和幸福。
孩子们更是生活在蜜罐里。吃饱穿暖,父母和睦,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大丫已经开始偷偷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憧憬着上学的那一天。二丫和三丫穿着新衣裳,扎着新头绳,像两只快乐的花蝴蝶,在院子里和屯子里奔跑嬉戏。玖儿更是全家人的开心果,被养得白白胖胖,见了谁都会咧开没牙的小嘴笑,尤其是看到王西川,会伸出小胳膊要抱抱,嘴里“啊啊”地叫着。
王西川每次抱起这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小女儿,看着她纯净无邪的笑脸,听着她咿咿呀呀的“婴语”,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所有的辛苦和危险,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这天晚上,孩子们都睡熟了。王西川在灯下擦拭着工具,黄丽霞在一旁缝补衣服。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黄丽霞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补好的衣服叠好。她抬起头,看着男人在灯光下专注而坚毅的侧脸,犹豫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郑重:
“当家的……”
王西川擦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她。这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他。
“……以后进山,”黄丽霞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他心上,“……小心点。”
当家的……小心点……
简单的六个字,却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王西川心中那扇充满愧疚和渴望的大门。
她承认他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了!她开始真正地、从心底里关心他的安危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头哽咽,鼻子发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走到黄丽霞面前。
黄丽霞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微微僵硬,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红了。
王西川没有碰她,只是站在她面前,深深地望着她低垂的眼睫,用尽全身的力气,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承诺:
“丽霞,你放心。为了你,为了孩子们,我一定会好好的。我们这个家,会越来越好!”
黄丽霞没有抬头,但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滴在她正在缝制的、那件属于王西川的新棉袄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但那泪痕,代表的不再是悲伤和绝望,而是释然,是信任,是历经磨难后,终于重新燃起的、对共同未来的期盼。
王西川看着那滴泪,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和柔情。
他知道,这个家,终于真正地、完整地,重新接纳了他。
坚冰已化,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