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川那句郑重的承诺,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彻底嵌合了这个家庭曾破碎的信任。
自那晚之后,王家小院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不同,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氛围萦绕不散。
黄丽霞彻底放下了心防。
她开始自然地与王西川商量家务,会在他进山前仔细检查他带的干粮和工具,会在他晚归时站在院门口张望,那声“当家的”也喊得越来越顺口。
她甚至开始用王西川买回来的雪花膏,虽然每次只用一点点,但身上总带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眉眼间的郁气散尽,竟透出几分年轻时的清秀。
她手脚麻利,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用王西川持续打回的松鼠肉、偶尔猎到的野鸡改善伙食,将有限的粮食做出花样。
那件藏蓝色的新棉袄她已经给王西川做好,厚实暖和,针脚细密。
她自己的碎花褂子和女儿们的新衣也都陆续上身,虽然布料普通,但浆洗得干净,穿在精神焕发的母女身上,显得格外利落好看。
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
大丫每天都会拿出那支钢笔,小心翼翼地擦拭,眼里全是对读书的渴望。
二丫和三丫带着四丫、五丫她们像几只撒欢的小狗,在屯子里和其他孩子玩耍,再也不用因为穿着破旧而自卑。
小小的玖儿成了全家的团宠,被养得白白胖胖,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乱蹬,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见到王西川就“啊啊”地伸手要抱,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王西川看着这蒸蒸日上、充满生机的小家,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干劲十足。
他进山更勤,目标明确——尽快攒够买水连珠的钱。弹弓依旧犀利,松鼠皮稳定产出,同时他也在不断搜寻紫貂的踪迹。他知道,一张上好的紫貂皮,能抵得上几十张松鼠皮。
这天傍晚,王西川从山里回来,背篓里除了几只灰松鼠,竟然还有一只毛色黑紫、油光水亮的紫貂!这是他蹲守了三天,才在一个树洞里用精巧的套索捉到的,皮毛完好无损!
“当家的,这是……”黄丽霞看到那只罕见的紫貂,又惊又喜。
“紫貂,皮子金贵。”王西川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将紫貂处理好,皮子小心地撑开风干。这张皮子,品相极佳,至少能卖四百块!加上之前攒下的,买水连珠的钱,眼看就要凑够了!
晚饭桌上,一家人围着香喷喷的松鼠肉炒辣椒和白菜炖粉条,其乐融融。王西川看着炕上并排坐着的九个女儿——从十岁多的大丫到襁褓中的玖儿,看着她们红润的小脸和满足的神情,再看看身边温柔贤淑的妻子,一股豪情涌上心头。
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坚定:“丽霞,丫头们,我跟你们商量个事。”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玖儿眼看就快出满月了。”王西川目光扫过妻女,“以前是爹糊涂,委屈了你们,孩子们出生,连个像样的满月酒都没办过。这次,咱家玖儿的满月酒,必须办!而且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让全屯子的人都来看看,我王西川的闺女,是宝贝!咱老王家的丫头,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黄丽霞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给孩子办满月酒,这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连生九个女儿,在屯子里抬不起头,哪还有脸面办酒?
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也都睁大了眼睛,她们虽然小,但也隐约知道“办酒”是喜庆事,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爹,真的吗?咱家要办酒?”二丫兴奋地问。
“真的!”王西川斩钉截铁,“不仅要办酒,爹还要趁着这个机会,把你们姐妹九个的大名,都给定下来!请有学问的人,起最好听、最文雅的名字!”
起大名!
文雅的名字!
这下连黄丽霞都激动得捂住了嘴。
给丫头们起正经大名,这在她认知里,简直是破了天荒了!
“好!办!咱办!”黄丽霞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她要把以前亏欠孩子们的,都补回来!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们娘几个,不再是以前那副可怜相!
家庭会议一致通过,筹备玖儿满月酒的事就此提上日程。
王西川雷厉风行。
第二天,他就开始行动。
他先是去了屯长老家,郑重地送上两条好肉,说明了要给九闺女办满月酒的事,并邀请屯长老到时候务必赏光。
屯长老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焕发、说话办事有条有理的王西川,再想想他前段时间打野猪、卖皮子的本事,心里也是啧啧称奇,爽快地答应了。
接着,王西川又亲自去了四弟王北川和小妹王琳琳家,邀请他们两家到时候全家都来帮忙、吃酒。
王北川和李桂兰自然是满口答应,为二哥家的变化感到高兴。
王琳琳嫁在本屯,丈夫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听说二哥要风光办满月酒,也是又惊又喜,表示一定来帮忙。
然后,王西川又邀请了屯里几家关系不错、平日里偶有来往的邻居,比如张老大家、李老疙瘩家等。
最后,他特意去了屯子最南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邀请了那位几年前被下放到靠山屯的“老夫子”右派——宋致远宋先生。
宋先生五十多岁年纪,戴着破旧的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虽然落魄,但眉宇间依旧有着读书人的清癯和气度。他对王西川的邀请感到十分意外。屯子里大多数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王西川以前更是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宋先生,”王西川态度恭敬,“我闺女满月,想请您过去喝杯薄酒。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您给我家几个丫头,起几个正式的大名。她们现在都是丫啊妹的叫着,不成样子。您是文化人,起的名字肯定好。”
宋致远看着王西川真诚的眼神,听着他这合情合理的请求,心中触动。他看得出,这个曾经浑浑噩噩的汉子是真的变了。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王某相邀,宋某定当赴约。至于起名之事,份内之事,必当尽力。”
“多谢宋先生!”王西川大喜。
邀请完宾客,王西川开始准备酒席的食材。他加大了进山的频率和强度,弹弓几乎不离手,目标不仅仅是松鼠,还有野鸡、野兔、沙半斤等。家里的房梁上、仓房里,挂起的猎物越来越多。他还用卖皮子的钱,去公社割了十斤肥猪肉,买了几条大鲤鱼,又备足了粉条、豆腐、干蘑菇、土豆等配菜。光是白面,他就准备了五十斤,准备蒸大白面馒头!
王西川家要风风光光办九闺女满月酒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遍了整个靠山屯。屯子里彻底炸开了锅。
“嚯!王西川这是真要抖起来了!”
“给丫头办满月酒?还是第九个?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说席面准备得可硬了,有肉有鱼有白面馒头!”
“还请了宋先生?他可是右派……”
“你懂啥,人家是文化人,请去起名的!”
大多数人都是看热闹、羡慕,甚至带着点祝福。毕竟王西川靠本事吃饭,日子过好了,大家也服气。
但有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不舒服。
王老爹和王老太听到消息后,坐在自家炕上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他这是想干啥?显摆他有钱了?”王老太酸溜溜地骂道,“有个屁用!还不是绝户一个!办再大的酒席,也改变不了他没儿子的事实!”
王老爹闷头抽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请了老大、老四、琳琳,咋没来请咱们?”
“请咱们?请咱们去干啥?看他在那儿嘚瑟?”王老太尖声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翅膀硬了,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
而王南川和曹玲华家,更是阴云密布。
王南川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听到消息后,气得把桌上的搪瓷缸子都摔了。
“王西川!他妈的!打了我,现在还要风光办酒?这是打我的脸!”他面目狰狞。
曹玲华也咬牙切齿:“就是!显摆他有点臭钱是吧?还请宋夫子起名?我呸!几个丫头片子,也配起文雅名字?糟蹋好东西!”
夫妻俩越说越气,越想越恨。
“不能让他这么得意!”曹玲华三角眼里闪着恶毒的光,“满月酒上,他不是风光吗?咱们就去给他添添堵!当众再把过继昊子的事提出来,我看他这酒还怎么喝得下去!”
王南川眼睛一亮,对!这是个好机会!当着全屯子人的面,看他王西川怎么下台!要是他敢再动手,那就是不孝不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好!就这么办!”王南川阴狠地笑了,“到时候,咱把爹娘也拉上,看他敢不敢连爹娘一起打!”
暗流,在看似喜庆的筹备下,开始悄然涌动。
王西川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他知道,以他爹娘和三弟那家人的德性,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风光而无动于衷。但他不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满月酒,他不仅要办,还要办得圆满!谁想来找不自在,他就让谁彻底不自在!
他更加用心地准备着,检查着每一样食材,规划着酒席的流程。他要让这场满月酒,成为他王西川新生宣言的见证,成为他九个女儿辉煌人生的起点!
王家的院子里,飘出的不再是愁苦,而是忙碌的烟火气和越来越浓的喜庆味道。
玖儿在母亲的怀里,挥舞着小手,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即将到来的热闹,笑得格外甜美。
风暴来临前,往往是最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