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北境重镇,连接中原与草原的咽喉之地。虽不及京城繁华,却也商贾云集,车马喧嚣,三教九流混杂其中。高大的城墙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秩序井然,官署、酒楼、商铺鳞次栉比;城外则鱼龙混杂,码头、货栈、车马店、简陋棚户区挤挤挨挨,空气中永远飘散着牲畜、货物、汗水和廉价酒食的混合气味。
韩冲便隐匿在这片喧嚣与混乱之中。他扮作一个从关内来此寻亲未果、盘缠将尽,只好在码头货栈找些零活糊口的落魄汉子。粗布衣衫,满脸风尘,刻意收敛了军中磨砺出的锐气,只余下底层苦力常见的沉默与木讷。
他的目标很明确——城西的“隆昌货栈”。
几日观察下来,这货栈确实不一般。门面看着普通,进出货物却十分频繁,且多以大宗、沉重的货箱为主。看守货栈的伙计不多,但个个眼神精悍,步履沉稳,绝非普通脚夫。送货拉货的车马也颇有讲究,多用健骡大车,车夫也多是不苟言笑、孔武有力的汉子。
韩冲花了几枚铜钱,请一个常在货栈附近讨生活的老乞丐喝了碗浊酒,套了些话。
“隆昌?嘿,那可是个大东家!”老乞丐嘬着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东家姓胡,听说在官府里也有人!他家买卖做得杂,南货北皮,药材铁器,啥都沾。不过啊……”他压低声音,“最近半年,往北边去的‘硬货’特别多,都是半夜装车,捂得严严实实,押车的也都是生面孔,凶得很。以前还有个把熟脸车夫,像王老五那样的,最近都不见了。”
王老五!韩冲心中一动,正是希望谷救下的那个车夫的名字。
“老哥可见过那些押车的?有什么特别?”韩冲又递过去一枚铜钱。
老乞丐迅速将钱揣进怀里,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特别?那些人……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汗臭,倒像是……庙里那种很贵的檀香?怪得很!而且吧,大热天也穿着高领衣裳,好像怕人看见脖子似的。有一次,有个小子搬货时领口松了,我远远瞅见,脖子上好像……有块青黑色的印记,像纹身,又像胎记,瞅着挺瘆人。”
檀香!青黑色印记!韩冲将这些细节牢牢记下。这与郡主和侯爷分析的,很可能指向黑巫殿或其关联势力!
他不敢靠货栈太近,便在远处找了个能观察货栈后门和侧巷的茶摊,每日要一壶最便宜的茶,一坐就是半天。茶摊老板是个话痨,见他面生又落魄,起初还攀谈几句,后来见他沉默寡言,便也失了兴趣,只顾招呼其他客人。
这日午后,韩冲正低头喝茶,眼角余光瞥见货栈侧巷驶出两辆满载的大车,用厚重的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押车的是四个精壮汉子,果然都穿着高领衣衫,神情冷肃。就在车队即将拐出巷口时,其中一个汉子似有所觉,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向茶摊方向。
韩冲心头一跳,立刻自然地低下头,端起粗陶碗猛灌了一口茶水,装作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活脱脱一个粗鄙愚鲁的苦力。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或许觉得这咳嗽的莽汉并无威胁,这才转开。车队辘辘远去。
好险!韩冲心中警惕到了极点。这些人反侦察意识极强,绝非普通商队护卫。
他必须想办法接触到货栈内部,或者找到那个与货栈有瓜葛的军需衙门仓吏。根据侯爷之前传来的情报,那仓吏姓吴,嗜赌,常去城东一家叫“鸿运坊”的地下赌档。
入夜,并州城东的“市井”才真正活跃起来。“鸿运坊”藏在一片看似普通的民居深处,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守着,需熟人引荐或对上门暗号才能进入。韩冲自然没有门路,但他有军中学来的潜行本事和耐心。
他在附近转悠了两天,摸清了赌坊换岗、运货(主要是酒水吃食)的规律,以及后巷一处堆放杂物的矮墙位置。第三天深夜,他换上夜行衣,如同狸猫般翻过矮墙,悄无声息地潜入后院。
赌坊内乌烟瘴气,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韩冲混在往来送酒水的仆役中,低头缩肩,目光却快速扫过每一张赌桌。很快,他在靠里的一张赌大小桌前,找到了目标——一个穿着绸衫却已皱巴巴、眼袋浮肿、神情亢奋中带着焦虑的中年男子,正是仓吏吴有财。
吴有财手气似乎很背,面前筹码所剩无几,额头冒汗,嘴里不停咒骂着。韩冲不动声色地靠近,假装看客。待一局结束,吴有财输光了最后一点钱,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韩冲看准时机,装作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低声道:“吴爷?可是军需衙门的吴爷?”
吴有财一惊,警惕地看向韩冲:“你是谁?”
韩冲露出一个市侩又带点神秘的笑容,压低声音:“小人受南边一位朋友所托,给吴爷带个话,顺便……送点‘翻本’的彩头。”他袖中露出一角银票。
听到“南边朋友”和“翻本”,吴有财昏黄的眼睛里立刻冒出光,警惕也去了大半。他看了看左右,起身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赌坊后门外一条僻静小巷。吴有财迫不及待地问:“哪位朋友?什么话?”
韩冲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他手里,低声道:“朋友说,上次那批‘山货’(暗指特殊货物)走得顺利,多亏吴爷打点。但最近北边风声紧,道上不太平,王老五那辆车就出了事。朋友想知道,最近一批‘硬货’的安排,还有……接货的‘北边朋友’,是否还稳当?可有新的切口或信物?”
吴有财捏着银票,呼吸急促。五十两!够他翻本再逍遥一阵子了!他犹豫了一下,但金钱的诱惑和对方看似知情的内幕打消了他大部分疑虑。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最近一批?三天后,子时,老地方装车,还是走‘黑石口’那条线。接头的……听说换了个生面孔,但信物没变,还是‘半边铜钱’合符。切口……‘风高夜黑,小心火烛’对‘水急滩险,货比金坚’。”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惧色,“不过……最近上面查得也严,胡东家(隆昌货栈东家)和军需营的刘副将都叮嘱要万分小心,说南边……南边好像有人不太高兴,嫌咱们手脚不够干净。王老五那事,就是意外!谁知道会碰上劫道的煞星!”
韩冲心中急转,牢牢记住时间、地点、信物和切口。“南边有人不太高兴”?是指靖南王那边,还是黑巫殿?看来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多谢吴爷指点。朋友还说,让您最近也小心些,暂避风头,赌……还是少沾为妙。”韩冲又加了一句,既是提醒,也是为日后可能再接触留个由头。
吴有财连连点头,攥紧银票,匆匆离去,看样子是急着回赌坊翻本。
韩冲不敢久留,立刻按原路潜出,消失在夜色中。回到简陋的落脚处,他迅速将情报加密,准备通过信鸽传回希望谷。这次收获极大,不仅证实了走私线路和时间,拿到了接头信物和切口,还探知对方内部可能存在矛盾。
然而,就在他将密信绑上鸽腿,准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将鸽子放出去时,窗外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压低嗓音的呼喝:“封锁这片街区!搜查可疑人等!”
火光映红了窗纸!
韩冲心头剧震!被发现了?是吴有财出了事,还是自己潜入赌坊时露出了马脚?他迅速将密信吞入腹中(纸张经过特殊处理,可食),毁掉其他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件,吹熄油灯,手握短刃,隐于门后阴影中。
脚步声在他所在的陋巷口停住,传来盘问和踢门声,越来越近……
并州之夜,骤然变得杀机四伏。韩冲能否脱身,将至关重要的情报送回希望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