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备那低沉而意味深长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方才刻意营造的悲壮、惶恐与卑微,在这句“你们演得不错”面前,脆薄得如同纸糊的窗棂,被轻易戳破。
空气刹那间再次绷紧,甚至比面对净街司缇骑时更加凝滞。一种被看穿底牌、**裸暴露于未知审视下的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爬升。秦破虏那只独眼中凶光爆射,仅存的左手五指猛然收紧,破虏刀那暗红的刀身发出一声极轻微却极度危险的嗡鸣,仿佛毒蛇昂首,随时欲择人而噬。他身后那些刚刚收敛起爪牙的老兵们,几乎本能地身形微沉,一股压抑不住的铁血煞气再次弥漫开来,虽未爆发,却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锁定了马背上那道刀疤身影。
老匠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怀中藏有母炉之灵的方壶抱得更紧,干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庚辛、丁卯、戊辰三人则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隐隐形成一个更利于暴起发难或护卫后撤的阵势,气息变得危险而隐蔽。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刘守备,惊疑、警惕、杀意交织。只要他再有丝毫异动,或者一声令下,即便身后是数百边军铁骑,这些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卒,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处于这风暴眼中心的苏凡,却依旧是那副油尽灯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刘守备,只是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仿佛连维持站立都已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但那嘶哑微弱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演与不演,求生而已。”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对上了刘守备探究的目光。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疲惫,以及疲惫深处那一点令人心悸的冷静,“守备大人……既然看破,却又支走净街司,意欲何为?”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将问题直接抛了回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刘守备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凡。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抽动,眼神中的粗鲁和不耐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辣而深沉的精明。他并没有在意秦破虏等人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敌意,目光反而在苏凡那惨不忍睹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停留了更久。
“意欲何为?”刘守备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老子要是真想拿你们去邀功,刚才就不会多那句嘴。冯阉狗的那点心思,老子清楚得很。”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和那些伤员,语气略沉:“西疆这地界,早就不是朝廷章程里的西疆了。净街司?哼,不过是某些人手里一把越来越疯的刀罢了。你们这儿闹出的动静是不小,那些鬼东西的残骸做不得假,能跟它们拼个两败俱伤……不管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至少,不全是‘它们’那边的。”
这话语里的信息量极大,隐隐透露出边军系统与净街司之间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存在着深刻的矛盾。
“至于老子想干什么……”刘守备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聚焦于苏凡,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就看你们……值不值得老子冒这个险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周围几人能听清:“冯阉狗刚才接到的急讯,是北面三十里外的‘黑沙隘’突然地陷,冒出了大量那种鬼气森森的冰晶,还伴生了不少疯狗一样的‘蚀灵’,袭击了一支过路的商队和一个屯堡。那边现在乱成一锅粥,人手吃紧,他才火急火燎地滚蛋了。这消息,算老子送你们的见面礼。”
黑沙隘?地陷?冰晶蚀灵?众人心中又是一凛。看来地脉的紊乱和异力的侵蚀正在加剧,甚至开始大规模爆发了。
“守备大人消息灵通,佩服。”苏凡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这份‘礼’,代价是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西疆。一个手握兵权的边军守备,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群来历不明、麻烦缠身的人示好。
刘守备咧了咧嘴,那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代价?简单。老子对你们怎么干掉那些琉璃卫和蚀灵的过程没兴趣,但对你们能干掉它们的‘本事’很感兴趣。”他的目光扫过秦破虏手中的破虏刀,扫过那些老兵身上虽破损却隐隐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甲碎片,“还有,你们这群老卒,是块好材料,窝囊废可没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煞气。”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老子的防区就在北面八十里的‘石峰堡’,那地方卡在黑沙隘和内地之间,现在就是个火山口。净街司那帮孙子靠不住,老子手下弟兄虽不少,但对付那些鬼东西,折损太大,憋屈!”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苏凡身上,带着一种军伍之人特有的直白和压迫:“跟老子回石峰堡。你们那点治伤救命、对付邪祟的本事,得给老子用上。这些还能动弹的老兵,也得给老子出力气,协助守城。作为交换,老子给你们一个落脚的地方,伤药吃食管够,还能暂时挡住净街司的麻烦。怎么样?这笔买卖,做是不做?”
条件看似简单,实则凶险。这是要将他们彻底绑上边军的战车,去直面最前线、最危险的冲突。而且,这刘守备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他看中的是苏凡等人对抗异力的能力和这些百战老卒的战斗力,一旦答应,必然会被其充分利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苏凡,等待他的决断。留下,可能被随后而来的其他净街司队伍剿灭或抓走。跟刘守备走,则是前途未卜,寄人篱下,甚至可能沦为炮灰。
苏凡沉默了片刻,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溢出些许血沫。他缓缓抬起手,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缓慢而艰难。
“守备大人快人快语。”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我等……皆是无处可去之人,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万幸。协助守城,分内之事。只是……”
他话锋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刘守备,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算计:“我等伤病缠身,实力十不存一,恐难当大任。若守备大人只是需炮灰填壕,只怕……会失望。”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争取底线——我们可以为你所用,但不是作为可以随意消耗的炮灰。
刘守备眼睛微微眯起,盯着苏凡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放心,老子还没蠢到把能杀琉璃卫的人往壕沟里推。石峰堡现在缺的是能稳住阵脚、对付邪门玩意的‘高手’,不是送死的肉盾。你们的本事,老子自有掂量。只要你们尽心尽力,老子也不会亏待你们。至少,比落在净街司手里强得多。”
他这话算是半承诺半威胁。
“既如此……”苏凡微微颔首,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身体又晃了一下,全靠身旁的戊辰和庚辛搀扶,“那我等……便叨扰守备大人了。”
“痛快!”刘守备一勒马缰,“能动的,收拾一下,轻伤扶重伤,跟老子的队伍走!动作快点,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命令下达,双方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但无形的警惕和隔阂依旧存在。幸存的老兵和匠人们开始互相搀扶着起身,收拾仅存的、能带走的少量物品。
秦破虏走到苏凡身边,独眼中依旧充满疑虑,低声道:“陛下……此人可信吗?石峰堡怕是龙潭虎穴……”
苏凡借着他和戊辰的搀扶,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脚步,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气音:“可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目前需要我们的‘价值’……而我们,需要时间和……喘息之机。石峰堡再险……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他喘息了几下,继续低声道:“注意观察……他麾下的边军……状态似乎……也有些不对……”
秦破虏心中一凛,默默记下。
队伍很快整顿完毕。匠魂乡的妇孺和重伤员被安置在几辆临时征用的、原本用来运送矿石的破旧板车上,由还能行动的匠人推着。轻伤员互相搀扶。秦破虏等老兵则护卫在苏凡和重要物资周围。整个队伍凄凄惨惨,看上去确实像极了一群刚经历大难、流离失所的难民。
刘守备麾下的边军骑兵们让出了一些备用马匹给伤势最重的几人,但大多数人都只能步行。这些边军骑兵穿着破旧的鸳鸯战袄,盔甲锈蚀,兵器也五花八门,许多人面带菜色,眼神麻木,沉默地执行着命令,与净街司缇骑那冰冷精悍的样子截然不同,倒真像是一支被遗忘已久的疲敝之师。
刘守备一马当先,带着队伍向北行进。他不再与苏凡多言,只是偶尔会回头瞥上一眼,目光在苏凡那似乎随时会断气的背影和秦破虏等老兵身上流转,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路途沉默而压抑。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荒凉而危险的土地上。
苏凡半闭着眼,大部分重量都靠在戊辰和庚辛身上,仿佛已然昏睡。但实际上,他的心神正高度集中。胸腔内琉璃心如同破损的风箱,艰难地维系着最低限度的跳动,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感知力,如同触须般悄然蔓延开来,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
他感知着刘守备那看似粗豪实则深沉内敛的气息;感知着那些边军骑兵身上那混合着疲惫、漠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被侵蚀地脉略同却更加隐晦的滞涩感;更远处,那来自北方黑沙隘方向的、混乱而冰冷的能量波动,如同背景噪音般不断传来,提醒着危机的临近。
这支边军,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刘守备的招揽,也绝不仅仅是看中他们的战斗力那么简单。
石峰堡……或许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新的漩涡中心。
但他别无选择。正如他所说,他们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一个能暂时隔绝净街司追杀的屏障。
至于这屏障之后是陷阱还是机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帝心在疲惫与伤痛中默默运转,计算着一切可能。活下去,才有将来。
漫长的队伍,在苍凉的暮色中,向着北方那座名为“石峰堡”的烽火孤城,缓缓行去。前方的路,注定依旧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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