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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奥数初赛的笔试，在一片近乎虚脱的安静里落幕。
终场铃声消散很久，空气才慢慢流动起来。有人仰头闭目像刚从深海浮出；有人两手还压着卷面，像捂着最后一口气；有人满纸乱算，眼神空洞。监考老师收卷的脚步压得极轻，因为他们明白：这场的“难”，不是嘴上说说的难，是能把一批“省状元”的自信磨成碎屑的难。
卷子当场密封、编号、覆条码，装入铁皮箱，两名武警押送。车厢里，只有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和金属扣轻轻碰撞的声音。
首都大学一幢封闭楼层，整夜亮着。出入口加了权限识别，电梯刷卡分层。走廊尽头，无窗会议室里，长桌排成“回”字，红头文件、评分细则、厚厚的评分表依次躺好，旁边一排新鲜咖啡和薄荷糖。
教授们陆续入座：有清北数院的名师，有国家集训队前任教练，也有教育主管部门的巡视员。老中青三代齐聚，氛围肃穆。
开卷前，组长——位德高望重的院士——沉声道：“客观，统一。该给的分，一分不少；该扣的分，一分不留。”
第一沓卷子分下去。按惯例先抽样校准——往年再难，三十分钟也能统一“手感”。可今天，足足磨了一个小时。
理由很简单：坑太深，岔路太多。
第一题，九成考生跨过了一个隐蔽条件；第二题，高维构造像没扶手的楼梯，一步错步步难；第三题，不等式的“漂亮陷阱”把许多人拐得像在跳舞，花里胡哨却全偏；第四题辅助线满天飞，却飞偏；第五、六题更像沙地迷宫，纸上尽是“尝试的尸体”。
会议室的空气逐渐凝重。批到第二题，有教授低声：“搭错了就全错，想救都没口子。”批到第三题，又有人摇头：“假的比真的还真，可惜。”批到第四题，连笑都带叹：“画得勤快，不等于画得对。”
三个小时过去，评卷表上能点出“高于平均”的红点，不超过三次。
“今年命题组是真狠。”有人长叹。
“也好，”一位老先生端起咖啡，苦笑，“乱里见清，才见真功。”
直到一份卷子，落到以苛刻着称的刘教授手边。
他习惯先扫整体、再落细节。目光从第一页左上角掠过，忽然停住——字迹不花哨却极稳，每一笔略带收尾的“顿”像写字的人脑中早有全局：不是边想边写，而是“想好再写”。
刘教授心里微微一动，往下看。
第一题，标题下方短短三行，把看不见的限制条件先摊开，紧跟一个干脆的构造，直接堵住大多数人会走的岔路。关键跳步，都用一句话搭桥：不赘述、不留白，不耍小聪明，也不给阅卷人猜。
刘教授坐直，推了推眼镜，拿起红笔逐行咀嚼。
第二题，他原以为“标准解”自己闭着眼都能背，没想到卷面给了一条更顺的路——先把问题拉回“看得见”的角度，再用一个中间量把两块各走各的内容拢到一条线上。步子比参考答案短，风险更小，逻辑更直。
“好。”他心头一震——那是数学人专有的爽感：在混沌里见到清光。
第三题，常见的拼接难点不在“会不会”，而在“接得自不自然”。卷面没有硬拗，而是先做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替换，把两类量放到同一把尺子上，再用一刀切开，从最薄的地方穿过。条理一亮，像把一团死结的线甩开，哗啦散在桌面上，清清楚楚。
刘教授在评分表边角加了个小圆点——方法加分。
第四题，他扣了两个半分，不是错，而是表达可以再紧凑。他在旁注了一句“第3步理由可补”。刚写完，翻到后页，竟看到作者在复核段主动把那句补上了。
刘教授一愣，随即笑：高手过招，隔空致意。
第五题，辅助线构造堪称“少画一条”的高妙——把所有人都爱画的对称轴，换成一个更安静的边界，后续关系顺得像水往低处流。
第六题，收束漂亮，没有“炫技”，也没留雷。看完，他透出一口长气，把红笔横在卷上，抬头招呼：“老张，老李，过来看看。”
两位资深阅卷老师走来：第一眼看节奏，第二眼看桥，第三眼看“大跳”。不等式那行，老张“啧”了一声；几何那页，老李脱口而出：“小姑娘厉害！”
两人对视，各自点头。
动静引来更多教授。卷子在桌边传递，惊叹声像被压住仍往外涌的涟漪。
“这第一题，坑封得太漂亮了。”
“第二题这个思路，明明那么自然，怎么平时就想不到？”
“第六题最后那一步，把抽象拉回手上能抓的东西——稳。”
“表述太干净了，不是写满，而是刀刀落在骨节上。”
院士组长戴上老花镜，读得慢。每到关键句，他就用笔尖轻点一下。读完，嘴角的细纹缓缓上扬，露出少见的笑。
“十年了，少见。”他声音不高，却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这份答卷，不止是对，而且美。思路清，方法当，表达严，堪做范本。”
刘教授问：“满分？”
院士摇头：“满分不够。这是‘方法的满分’。讲评课上，以它为主线之一。”
当场决定：签上标记。
按流程，查考生身份。双重核验后，结果送来：“江南省，林晚照。”
屋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哦”。有人笑：“初赛断层第一。”有人点头：“省赛满分。”也有人更认真：“不仅满分，关键沉得住。全国赛，手不抖。”
“记下名字。”老院士一笔一画念出，“林——晚——照。”
阅卷继续，但气氛变了。压抑被兴奋替代，不是因为终于见到高分，而是因为见到了“好东西”。第二沓卷子里又出现一份接近满分的好卷，稳，却少了几分灵动；第三沓有份奇巧，漂亮却险。几位教授对比：“还是她的第六题更稳。”
风声开始顺着看不见的毛细血管外传。
茶水间，别组老师探头探脑：“听说某份卷被点名要拿去讲评？”
学术群里，巡视专家丢下一句：“江南出了朵好苗子。”不点名，不报省，可三个特征凑一起，聪明人自然懂。
海市这边，周老师准备休息，一个老同学的电话劈头盖脸砸来：“老周，恭喜！大恭喜！你家孩子，卷面据说被选范本！”周老师手一抖，差点砸了手机，声音踉跄，鼻腔一阵酸。他连声追问，另一位教授只回五个字：“很牛，别问了。”后面跟个笑哭表情。
海市教练沉着脸不语，回到房间召队会：“调整节奏，别被风声扰。”
江东教练更直白：“有人跑前头是好事。盯紧第二试，别放掉一分。”
傅宇哲听见“范本”两个字时正在洗脸，动作顿了两秒，盯着镜子里那张疲惫的脸，深吸气，冷冷拧紧水龙头。他不是没服过人，但今天，他懂得了什么叫“服”。
楚月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第六题别路？旁边画了个小钉子——提醒自己：别被“漂亮”的岔路骗。
石磊慢慢吃完手里的面包，眼睛一眨不眨，心里默默复盘白天走过的路——再难，也要把节奏抓回手里。
某个安静的小区里，沈清漪的手机屏幕弹出“范本”二字，身旁的江心柔先看见了。她先是一愣，指尖冰凉，随即发烫。嘴角抽了一下，想笑又笑不出来，喉咙里只有嘶哑的气音。
“为什么又是她……”她在心里喃喃，“凭什么每次都是她……”
她把指甲掐进掌心，血渗出来，却没感觉到痛，只有一团涨得快要炸裂的恨。
夜深了，阅卷室的灯还亮着。最后一批分数落定，系统开始比对复核。组长把“讲评用卷”列表发给命题组：第一份，江南省林晚照，建议列第一。
与此同时，驻地另一端，林晚照洗过脸，擦干头发，拉伸手腕。她没去刷论坛，也没去打听风声。她在小本上写：
——二试：稳字当头；先易后难；卡住立撤。
她合上本子，靠在床头，闭目三分钟，让呼吸回到最合适的长度。
她不知道“范本”这两个字，已经在城里悄悄飞；她也不在乎。
她只在乎明天钟声响起时，自己第一笔落下：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窗外的风爬过树梢，偶尔刮过路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封闭楼层里，值守的红灯一盏盏亮着，像一排小小的星。有人在灯下把握尺度，有人在桌前对照细则，有人在白纸上写下“讲评”的提纲。而真正的主角，正让心跳慢下来，让思路静下来。
胜负从不止于传闻里，也不止于一张截图里。真正的分水岭，永远在下一次落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