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中,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纷乱的心绪。
厉战那句“无处可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洞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唯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云清辞僵在原地,手中那块微温的肉干仿佛有千斤重,再也无法送入口中。
他心湖被彻底搅乱,厉战那句话里蕴含的绝望与苍凉,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刺穿了他常年筑起的心防。
他从未想过,当年自己轻描淡写的一个“滚”字,对那时的厉战而言,竟是整个世界崩塌的信号。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被“痴缠”困扰的一方,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冷漠与驱逐,对那个将全部身心都系于他一人身上的少年,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悔意,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厉战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依旧望着跳动的火焰,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刚才那句泄露了真实情绪的话只是幻觉。
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抿的薄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或许是濒死体验后的松懈,或许是这与世隔绝的夜色太沉,或许是云清辞罕见的、因他那句话而显露出的震动,瓦解了他一部分心防。
良久,就在云清辞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厉战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飘忽,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
“那年冬天……很冷。”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平淡,却更显苍凉。
“青冥长老带我离开的时候,离死……只差一口气。”
云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记得那个冬天,霁月宫下了很大的雪。
“他救了我,带我回了北境。” 厉战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隐曜司那时……只剩个空架子,内忧外患,强敌环伺。玄冥宗、北境王庭、甚至一些依附的小势力,都想来咬一口。”
他顿了顿,拿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火堆,火星溅起,映亮他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戾气。
“没什么捷径可走。想要活下来,想要站稳脚跟,只能拿命去拼。”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中的血腥气却扑面而来,“最初那两年,每天都在刀口上舔血。为了一块能滋养经脉的赤阳石,可以跟人拼得肠子都快流出来;为了一处能藏身的废弃矿洞,可能要清理掉里面盘踞的十几头雪狼;为了得到几个散修的投靠,得先替他们解决掉追杀他们的仇家,浑身是伤……”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云清辞却能想象出那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一个修为低微、心智单纯的少年,在比霁月宫残酷百倍的北境底层挣扎求存,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
“青冥长老教我功法,给我资源,但也极其严苛。他说,隐曜司的少主,不能是废物。”
厉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每一次任务,都是生死考验。受了伤,自己熬;中了毒,自己解。熬不过去,就是死。后背那道最深的伤……”
他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云清辞的心也随之提起。那道几乎致命的疤痕,时间约在三年初。
“是玄冥宗一个长老留下的。那次为了抢一处小型玄铁矿脉,差点把命丢在那里。昏迷了七天七夜,全靠一股不想就这么死了的念头吊着。” 他轻嗤一声,不知是嘲弄命运,还是嘲弄自己,“醒来后,发现修为反倒精进了。大概……人快死的时候,总能逼出点潜力。”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刻意渲染苦难,只是平静地叙述。
如何在一次次厮杀中磨砺武技,如何在背叛与算计中学会警惕,如何从最初那个只会憨傻跟随的杂役,变成如今这个杀伐果决、令北境各方势力都不敢小觑的隐曜司少主。
那些伤痕,那些险死还生的经历,那些不为人知的苦楚,都化作了此刻平静语调下的惊心动魄。
云清辞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火光在他冰雕玉琢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冰封的眸子深处,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厉战离开他之后的轨迹。
那是一条铺满荆棘、浸透鲜血的孤独之路。
他口中的“拼”、“熬”、“差点死了”,每一个字背后,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是源于他当年那句冰冷的“滚”。
他一直以为厉战的成长是运气,是隐曜司的底蕴,却从未想过,这身修为、这份势力,是厉战用无数次九死一生换来的。
那个他曾以为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傻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野蛮地成长为了足以与他比肩的强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充斥在云清辞心头。
有震惊,有恍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更有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愧疚。
厉战的叙述停了下来,洞内重归寂静。
他依旧看着火堆,仿佛刚才那段剖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云清辞缓缓抬起眼,望向厉战被火光勾勒出的、冷硬而孤寂的侧影
许久,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干涩与……迟滞:
“我……不知。”
不知你受了那么多苦。
不知我那一声驱逐,将你推入了怎样的地狱。
不知你是如何从那片地狱里,一步步爬出来的。
这简短的三个字,对于向来高傲、从不会认错的霁月宫主云清辞而言,已是所能表达的、最接近“歉意”的极限。
这不是认错,却是一种变相的、迟来了太久的……承认。
承认了他对厉战过往的忽视,承认了他对那段因果的……部分责任。
厉战拨弄火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他依旧没有转头,只是深邃的眸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复杂难明。
洞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坦诚,或许不能抹平伤痕,却让某些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夜色,在无声的诉说与倾听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