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小院”远比柳清预想的阔气。
飞檐勾连,假山层叠,引来的活水在亭台下聚成一池寒碧。
这不像休养的居所,倒像哪位权臣避世的别业。
乔慕别一身玄色斗篷,亲自陪柳清用了一顿简单的午膳。
席间,他语气温和地告知:
“舅舅,外甥稍后需入宫述职,陛下召见,耽搁不得。日后公务缠身,恐怕不能时常前来探望。好在城中亦有宅邸,往来还算便宜。”
柳清握着乌木箸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
这般年纪,在京中不仅有如此气派的别业,更有城中宅邸,还能得陛下亲自召见……昀儿的“仕途”,似乎顺利得让他心里发沉。
他放下筷子,脸上并无喜色,反添了一层更深的不安。
“昀儿……”
他声音干涩,“有件事,舅舅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是舅舅的失职。”
他抬起眼,目光里仍有忧伤。
“我们柳家,有祖训。族中男子……不得读书,不可科举,不入仕途。”
话音落下,膳厅内静了一瞬。
乔慕别执汤匙的手稳稳地将最后一口汤送入口中,放下,动作不见半点迟滞。
他取过素绢,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角,这才抬起眼。
他想起柳照影那模仿自己、却终究带着骨头的字迹,心下掠过一丝冰冷的比较。
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自嘲的了然:
“舅舅放心。外甥并非科举正途出身,不过是于草木之道上略通一二,蒙陛下不弃,授了个‘访花使’的闲职,为宫中寻选些奇花异草罢了。算不得违逆祖训,更入不了真正的仕途。”
柳清看着他过于平静的反应,心头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熄了,只剩下更深的无力。
这孩子,心性之坚,远超他的预料,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摸不着边的疏离。
气氛闷着。
柳清像是想敲破这闷壳,又带着几分难为情,从怀里摸索出一把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推到乔慕别面前。
“昀儿,舅舅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我惦念着江宁铺子里那些孤本,那些花草图册……”
“还有些罕见难寻、记载各地异闻的残谱风物志……是过往进货时听人说价值极高进的。”
他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
“我只识得些简单账目,却……写不来文章。想托人带个信给隔壁王掌柜,把这钥匙捎去,劳他把我那些书……寄来。”
乔慕别目光在那把旧钥匙上停了一瞬,没有立刻应声。
他心里飞快盘算:
这些“孤本”、“残谱”里,会不会夹着柳氏不愿人知的旧事?
让它们汇到柳清手里,是福是祸?
但这会儿摇头,只怕柳清心里更要七上八下。
权衡只在刹那。
他脸上旋即绽开温和的笑意:
“此乃小事,舅舅何须介怀。”
目光转向影七,
“按舅舅的意思,修书送钥,快马送往江宁。”
语气自然地补上一句,
“将书目抄录回来,舅舅的珍藏,或可供我参详。”
——得盯着。
影七无声领命,接过钥匙,退下去操办。
心里却嘀咕起来:
写文章?
我哪会这个!
还得找影九帮忙。
还得抄书目……
主子这是,要过目。
柳清看着影七离去,心头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空茫淹了。
他望着窗外精致的亭台水榭,下意识地搓着指节的红痣,这院子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都像是在这空旷里迷了路。
他需要再多些的活气,需要再多些毛茸茸的热闹。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试探,更像为自己找点依托:
“昀儿……这院子太大,太空了。舅舅在江宁时,惯常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猫儿一口饭吃。”
他目光扫过脚边篮子里安睡的茉莉和猫崽,“不知……不知能否在这里,也多施舍几只?”
他的眼神怯怯的,带着尚未从“抛弃”打击中恢复的脆弱,像只惊弓之鸟,想靠护着更弱小的活物,来暖一暖自己,也在这陌生地界寻个念想。
乔慕别看着他这副全然依赖、将自己置于他掌心之下的驯顺姿态。
本已到嘴边的、关于“安心静养,勿惹闲事”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也罢。
他心下转念。
不过是几只猫狗,翻不出天去。既能安他的心,全了“柳昀”的孝名,又能把这无形的锁链系得更牢,何乐而不为?
至于可能的麻烦,叫声、气味、抓挠,与一个安静、可控、不易生事的柳清相比,不算什么。
他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堪称温柔的笑意,甚至伸手轻轻抚弄了一下篮中茉莉的耳后:
“自然可以。舅舅喜欢,养多少都行。钱财一律找影七。这院子,本就是让您舒心住的。”
他语气里的纵容如此真切,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相依为命的舅甥。
柳清混沌的心,因这句话,竟真得到了一丝虚浮的暖意。
他迟疑着,又低声问了一句,像是寻常长辈的关切,却又带着丝试图抓住真实感的迫切:
“昀儿……你如今在京城,是住在官署附近?几时……能得空休沐?”
乔慕别起身,玄色斗篷随之垂落,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他理了理衣袖,姿态从容贵气。
语气温和却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具体信息:
“公务繁杂,居所不定,休沐亦无定例。舅舅若有急事,吩咐影七即可,他自会寻到我。”
他转身离去,步履平稳。
柳清送至廊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越来越陌生的“外甥”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庭院角落,一名寻常仆役正无声洒扫,自始至终未曾抬头,动作规律得如同机括。
廊外秋风卷过,带着池水的湿气,吹得他遍体生寒。
这华屋,这静水……
他茫然回到茉莉旁边,看着篮子里倦怠的茉莉和几只睡得东倒西歪的猫崽。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只蜷在最边缘、睡得最沉的通体玄黑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那纯粹的黑色,在寡淡的光线下,像凝固的星空。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怯懦与期盼。
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那只黑猫从兄弟姐妹的缠绕中单独抱了出来。
小家伙被惊醒,不满地“咪呜”一声,在他掌心抖了抖一身茸毛。
“昀儿……”
柳清快走几步,在乔慕别即将踏出院门时,追上了他。
他双手捧着那只黑猫,递到乔慕别面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你一个人在京里……带着它吧。”
他看着乔慕别,眼神里混杂着一个长辈无力的关怀与深重的依赖,
“舅舅没什么能给你的……这黑的,瞧着最是沉稳,也……最有灵性。让它跟着你,替你……镇镇宅,添点生气,也好。”
乔慕别脚步顿住,回身。
玄色斗篷在秋风中纹丝不动,更显其身姿如渊。
他的目光先落在柳清那双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继而,才缓缓移到那只纯黑的猫崽身上。
那团极致的玄色,在柳清微微颤抖的掌心中,像一个沉默的、被献祭的谜团。
他看到了柳清眼中全部的意图——那示弱的讨好,那无力的牵绊,那试图用最微末之物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怜期望。
他静默了一瞬,脸上旋即绽开那种无可挑剔的、温和的笑意。
他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接猫,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挠了挠小黑猫的下颌。
小家伙似乎觉得舒服,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呼噜声。
——倒是驯顺。
也好,一个不会说话的活物,比人更懂得安守本分。
“舅舅想的,总是最周到。”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猫崽接过来,拢在自己玄色的袖袍与斗篷之间。
那纯粹的黑色,瞬间与他衣袍的底色融为一体,仿佛它本就属于那里。
——看,舅舅。
连你给予的这点微末的牵挂,也轻易就被我的颜色吞没了。
“外甥正觉京中居所过于冷清。有它伴着,也好。”
他的语气带着受用的熨帖,仿佛接受的不是一只猫,而是柳清亲手递上的、名为“依赖”的锁链。
“舅舅留步,外甥告辞了。”
他微微颔首,转身,抱着那只新得的、温顺的“镇宅”之物,步履从容地踏出了这座他为柳清精心打造的华美樊笼。
柳清独自站在空荡的廊下,望着那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照壁之后。
秋风卷着池水的湿气穿过庭院,比方才更刺骨了几分。
他低头,看着篮子里剩下的三只猫崽,又抬头,望向乔慕别离去的方向。
那只最独特的玄色,已被带走。
连同他刚刚献出的、最后一点试图维系联系的、微弱的勇气。
这华屋,这静水,此刻才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一座用温情与关切砌就的、
他亲手走入的
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