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放榜那日,我立在茶楼窗前,看着那新科状元裴季骑马游街。
红衣墨发,意气风发,确实担得起“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
只是他垂眸敛笑时,神态竟与我有三分肖似。那一瞬间,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翳,仿佛窥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像个拙劣的赝品,我不免对他多了几分发自骨子里的厌恶。
不过三日,父皇便连下两道惊世旨意。 先是将他破格擢升为翰林院掌院,赐住毗邻皇城的乌衣巷。
接着,竟力排众议,任凭御史们在殿外磕破了头,硬是将六皇弟微澜与七皇妹玉衡,一同指婚给他。
好一个裴卿,当真是圣眷正浓。
大婚那日,裴府门前车水马龙,十里红妆从朱雀街一直铺到乌衣巷口。
鞭炮震天,锣鼓喧闹,我立在宾客中,看着六皇弟一身刺目的大红喜服,盖头下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十里红妆如血,喜烛高烧,那跃动的火光映在父皇深邃的眸中,竟如漆炬迎新人,无端显出几分幽冥鬼气。
“一拜天地——” 唱礼声起,我瞥见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出死白。
他抬眼时恰好与我对视,那双总是盛着骄纵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屈辱的水光与滔天的不甘。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
颜妃,你可曾想过,你处心积虑为你儿子铺路,最终他却落得这般境地?我亲爱的好弟弟,这桩“锦绣良缘”的滋味如何?
“二拜高堂——”
父皇端坐主位,唇边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可那深邃的目光,却始终附着在新人身上。
那般眼神,我只在他看父后时见过。
“新人对拜——”
宴至半酣,丝竹管弦之声正酣畅淋漓,父皇却忽然抬手,挥退了满堂乐师。
“**一刻值千金,”
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诸君莫要耽误了裴卿的良辰。”
宾客们面面相觑,终是无人敢置喙,皆识趣地陆续散去。
父皇端坐主位,并未起身。
我也留在席间,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冷酒。
“慕别还不回宫?”玄色的龙纹衣摆不知何时已立在我案前。
我起身,垂首行礼。
“儿臣告退。”
退出宴厅时,耳畔还能清晰捕捉到身后裴季那温润清朗的谢恩声。
翌日东宫。
暗卫跪伏于地,声音艰涩:“主子,陛下昨夜……留宿裴府。”
我正欲端茶的手顿在半空。
“宿在何处?”
我的声音艰涩。
“宿在……新人婚房,直至今晨方起驾回宫。”
话音落下的一瞬,殿内死寂。
那一瞬,无数画面不受控地撞入脑海—— 是昨日婚宴上,父皇那附着在新人身上,深邃得令人心惊的眼神;
是乔微澜藏在袖中,攥得死白、微微颤抖的指节;
是那高烧的龙凤喜烛,爆开灯花时噼啪的轻响;
更是裴季那温润清朗,在此刻想来却无比刺耳的谢恩声。
这些碎片,在那张猩红的婚床上,轰然拼合。
我垂眸看着自己端茶的手,它稳得不可思议。
然后,五指猛地收紧——
“啪嚓!”
瓷片炸裂的脆响,混着滚烫的茶水,猛地溅上我的手背。
脑中先是轰然一响,一片空白。
所有的线索抽丝剥茧般,在此刻竟串联成一条前无古人的线,灼烫着我的神经——破格擢升、下嫁皇子、留宿婚房……
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那张与我相似的脸,还是一个他早已觊觎良久,如今终于能借裴季之名,正大光明纳入羽翼的人?
是乔微澜。
竟然……是乔微澜!
我不敢再深思下去,不敢想象昨夜红烛高烧的新房之内,龙凤喜被之下,究竟是怎样一番悖逆伦常、不堪入目的光景。
一股暴戾的冲动让我想立刻冲去紫宸殿,揪着父皇的衣襟问个明白。
但我还是冷静下来了,挥退暗卫。
拾起一片碎瓷,自虐式地划破掌心,任由殷红的鲜血蔓延。
此后数日,宫中的赏赐更是如流水般涌入裴府。
父皇更是隔三差五亲临,美其名曰探视儿女,却时常一留便是整夜。
裴季的官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从翰林院掌院一路升至顺天府府尹。
直到宫中传来旨意,命裴卿携其“两房远亲表弟妹”入宫,赐居后宫的玉阙阁。
我立在东宫的飞檐上,望向玉阙阁的方向。 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三日后,我在御花园迎面撞见了那两位所谓的“表亲”。
他们身着宫装,身后跟着一众宫人。
七皇妹玉衡低垂着头,步履匆匆。
而那位“表弟”……
他正微微侧身,面容与我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六皇弟分毫不差。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尾轻轻一挑,那双曾盛满屈辱的眸子此刻漾开一涡浅淡的笑意——不是讨好的、卑微的,而是带着淬毒的快意,吐出蛇信,在我面上轻轻一舔,旋即收敛,只余唇角一抹未来得及掩去的弧度。
是他。
乔微澜。
根本没有什么表亲。
他们从未离开,只是被父皇用这种方式,藏在了这后宫,藏在了裴季的身边——或者说,是藏在了他自己的眼皮底下。
暗卫带回消息时,声音里都透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主子,今晨陛下已下旨,将那裴大人与两位‘表亲’,一同册为美人。”
我站在殿中,良久,轻轻地笑了一声。 指尖猛然用力,那枚日夜佩戴的玉扳指,化作齑粉。
好啊,我的好父皇。
您这般翻云覆雨,将这世间伦常践踏于脚底,究竟是为了让那裴心甘情愿,还是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六皇弟……
他究竟哪里好,值得您......为您做到如此地步?
既然您的心可以分给这么多人......
既然这片真心注定无处安放,那不如——作那漆炬最后一燃,将这禁忌的妄念,烧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