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回到漱玉斋,心口那团自华清宫带回的湿冷棉絮,非但未曾消散,反在胸腔里汲满了水,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她支着颐,看夕阳如血,一寸寸溺死于宫墙之下。
天边那片怆然的金红,多像华清宫海棠果的颜色。
萦舟决绝地转身和赏荷那日重合,简直叫她眼眶发酸。
“她定是难受极了……”
她喃喃自语。
可脑海里又浮现了萦舟侧首避开她触碰时,那截在暮色下更显苍白的颈子。
那瞬的脆弱哀伤,令她方才那点因被回避而生的细微委屈,霎时被汹涌的忧惧冲刷得七零八落。
可……为何偏偏是那时?
为何要避开她的手?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阴冷处中滋生的苔藓,不受控地攀上心脉——
仿佛她的话语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动了某个关窍,而锁芯内里,是她从未窥见过的、锈迹斑斑的真相。
“荒谬!”
她在心底厉声驳斥,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萦舟怎会因太子哥哥而不豫?
这念头本身,就是对东宫、对她自幼信仰的那轮明月最卑劣的亵渎。
定是巧合。
定是她昨夜挑灯夜绣,身体恰好在那一刻到了极限。
可那只在她掌心清晰僵滞过一瞬的手,那瞬凝滞却在脑海里不断回环往复,否决了她所有自欺的借口。
她烦躁地揪紧了手中那只承载了心意的荷包,丝线硌着指腹。
她不敢深思,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片未知的恐惧便不存在。
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一个琉璃瓶上。
它是如此澄澈、无瑕,如同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太子哥哥,也如同她曾坚信的、自己与萦舟之间纯净无垢的情谊。
可此刻,这无瑕在她眼中,竟泛着一层冰冷的拒人千里。
她忽然想起,这是父皇所赐。
就像萦舟宫中那些稀奇的御赐之物一样。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适的念头浮现:
她所以为的、自己给予萦舟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好,与父皇这随手便能倾泻的、浩瀚的“恩赏”相比,究竟算什么?
她赖以维系关系的珍宝,在真正的皇权面前,是否廉价得可笑?
这个认知比任何怀疑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根基动摇的恐慌。
她一直活在由父皇的宠爱、太子哥哥的庇护和公主身份构筑的琉璃瓶里,以为所见的光明即是世界的全部。
而此刻,罩子裂开了一道缝,灌进来的不仅是冷风,还有罩子外真实世界的、庞大而森然的阴影。
萦舟……识得太子哥哥?
她究竟是……何人?
为何华清宫内,充斥着连她都觉稀奇的御赐之物?
去问她,她定然缄口不言,如同太液池畔那次,用沉默筑起高墙。
可难道……要去问太子哥哥么?
万一,他们之间真横亘着某种她无法想象的……足以将她此刻珍视的一切都碾为齑粉的——龃龉。
她夹在其中,该当如何?
又能,偏向于谁?
届时,她还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人吗?
这念头令她颈后寒毛倒竖,仿佛一步踏空,坠入冰窟。
她突然渴望一种能劈开所有迷雾、打破所有壁垒的……力量。
比如,权力的影子。
她突然被这念头一惊。
她想父后了。想他昔日执掌凤印时,六宫肃静,连跋扈的陆凤君也要敬他三分。
那是否就是……权力的模样?
可父后尚在禁足,她连探望都不行——又有谁能来解她此刻千千结!
就连贵为君后的父后,也抵不过父皇的一道口谕。
她泄愤般扯过那件叠放在旁的月白披风,将脸深深埋入——
清苦的药草香混着一丝独有的冷冽气息,历经浣洗,竟仍未散尽。
这气息曾是她心安之所,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扯出梨林那个午后所有的光与暖。
此刻,却如那琉璃瓶般,被她挥倒在地,炸得她眼前斑斓的往事碎成一地残渣,每一片都映出此刻冰冷的现实。
她索性将披风裹在身上,欲往马场纵马一圈,任凭疾风刮去这满腔无着无落的烦恶。
她制止住春翎的跟随。
她此刻只想一个人。
然而,她气恼地发现,自己的腿竟比她的心更认得路,迳自绕到了华清宫外的宫道。
也正在此时,她竟又一次看见了喜嬷嬷!
只见那老嬷脚步虚浮,面色是一种心胆俱裂后的死灰,连嘴唇都失尽了血色,比她今日见到的萦舟,更添十分惊惶。
“殿下。”
喜嬷嬷仓促行礼,声音里带着未尽的颤抖。
宁安已无暇计较她为何屡屡现身于此,担忧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嬷嬷这般形色,可是萦舟出了事?!”她疾步上前,声音因恐惧而绷紧。
一想到萦舟病情严重,方才心头那团湿沉的棉花,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不是利落的刀绞,而是用生了锈的钝刃,一下下,活生生地剜开,将那颗鲜红滚烫的东西掷于荆棘丛中,再任由铁蹄反复践踏——
“殿下,萦舟姑娘无恙……” 喜嬷嬷急忙回话。
这凌迟般的想象才戛然而止。
“那嬷嬷何以面无人色?究竟发生了何事?”
“奴才……家中稚孙抱恙,心下忧虑所致。”喜嬷嬷眼神躲闪,“若殿下无旁事,奴才……先行告退。”
说罢,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去,步履踉跄,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宁安凝眸望去——那方向,并非紫宸殿,亦非出宫之路。
那条路……分明通往太液赏荷那日,萦舟“走失”的歧径!
脑海中,两个散落的点,被一条无形的线猝然串联。
她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寒意自脊椎窜上。
那里……住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