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寂寂。
燕已归巢,檐下不再闻雏鸟啁啾。
只余细碎的啄食声,衬得此间天地愈发空茫。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在青石缝的苔藓上。
柳清的悲恸稍歇,肩膀仍因未尽的抽噎而微微耸动。
便是这时,乔慕别红着眼眶,抬起那双被水光洗过的眼睛。
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受伤的不解。
光下,耳垂上的红痣艳得像一滴欲坠的血。
他轻声开口,却重重砸在柳清心上:
“舅舅……”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您……既在江南,为何……为何从不曾来寻过我们?”
这一问,如同利刃,精准地剜开了柳清心口。
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绝望与冤屈:
“我……我不知你们踪迹啊!”
泪水再次奔涌,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冲出新的沟壑。
“二十余年!孩子,整整二十余年!我寻你母亲,寻得快要疯了!江南、江北,所有可能的地方……杳无音信,就像石沉大海,就像……就像她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枯瘦的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
“舅舅有愧啊!舅舅对不起阿姊,对不起你们!”
剧烈的喘息后,他抬起泪眼,声音里带着更深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
“连你姨母……你娘的小妹,我那可怜的妹妹,当年也执意要分头去寻。她那么小的一个女子……与我分别时,还不及我肩头高……孤身一人,就此踏入那人海茫茫……”
他的声音低下去,化为绝望的气音,
“现在……现在我连你姨母的踪迹,也……也未曾得知……”
他急切地、几乎是用尽全力抓住乔慕别的手臂:
“孩子,你呢?你可曾见过你姨母不曾?你……你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你父亲……他究竟是何人?”
原来他们进京寻亲,寻的是他们的姨母!
难怪之前查不到蛛丝马迹,又是父皇……他的手笔。
乔慕别垂眸,目光落在柳清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再抬眼时,里面盛满了破碎的、属于“柳照影”的哀伤。
他轻轻挣脱柳清的手,那动作不像拒绝,更像是不堪其重,仿佛不堪重负般,看向那株绿柳。
声音飘忽地开始叙述那个早已编织好的故事。
“我父亲……是扬州丝商,花氏。我名花昀。”
他开口,语气平淡,却更显悲凉,
“只是,母亲在生我们兄妹时,便……血崩去了。父亲……也没能撑过几年光景,随母亲一同走了。”
“父亲走后,族中亲戚便容不下我们了。他们将我们兄妹……赶出了家门,家产……自然也尽数被霸占了去。”
他微微侧首,留给柳清一个苍白而脆弱的侧影,脖颈的线条紧绷着。
“那些年……我们颠沛流离,从不敢停歇。之前,也从未听闻过母族还有任何亲戚……只知道母亲姓柳,后来,我们便……改回了柳姓。”
他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将故事推向那个预设的、残酷的**。
“有一日,我和妹妹……一同发起了高烧,烧得人事不省。兄长为了给我们寻一口吃的、找一味药……与我们走散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柳清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声音。
“从此……再也不复相见。”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湿漉地黏在下眼睑上,一滴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瞬间便被吮干的深色痕迹。
“妹妹……她身子弱,没能熬过那次大病……就在我怀里,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细微的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最后一句:
“唯我……苟活至今。”
他抬起手,用衣袖极快、极轻地拭过眼角,那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张清冷面容不甚相符的、强装坚强的稚拙。
“后来……幸得一位好心的京城老妪收留,怜我孤苦,收为孙儿,方得一丝喘息。”
他适时地引入自己的“使命”,语气变得恭敬而带着一丝感恩:
“蒙陛下不弃,知我略通草木,特委任我为访花使,此次前来江南,一为宫中寻些奇珍,二来……也是听闻此地有能逆时而开的‘四季梨’,特来探寻。”
最后,他总结般轻声道,语气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哪些苦也罢,难也罢……都早已过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不再是表演,而是某种情至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生理性释放——
为了这个他亲手构建的、汇集了世间所有不幸的故事,也为了那个在故事中死去的、名为“柳照影”的影子。
柳照影——
去死吧。
柳清听着这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叙述,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的外甥,只觉得肝肠寸断。
他再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猛地将乔慕别再次紧紧抱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嚎啕大哭声震得檐下雏鸟都瑟缩着噤了声。
“苦命的孩子……是舅舅无用!是舅舅来迟了!让你受了这许多的苦……舅舅对不起你,对不起阿姊啊!”
乔慕别任由他抱着。
在柳清看不见的背后,他那双刚刚还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
他悄然摊开手,掌心只余被碾成泥的柳叶。
绿色的汁液带着一股清苦的、属于草木消亡的气息,黏腻地染上他的指尖。
燕巢里,雏鸟似乎被下方的哭声惊扰,发出几声不安的细微鸣叫。
乔慕别的目光越过柳清因痛哭而颤抖不止的肩膀,落在那片空寂的檐下。
他的故事讲完了。
柳清的寻找,也在此刻,被画上了一个由他亲手写就的、鲜血淋漓的句号。
接下来,该轮到“四季梨”,和那条通往母族故地的山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