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这几日,静得不同寻常。
那只总爱叽叽喳喳的小黄莺,忽然收了声。
宁安不再拖着宫人蹴鞠。
也不往校场跑了。
连最心爱的投壶,都蒙了层薄灰。
她常常独自待着。
对着一卷书,能出神半晌。
或是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那日梨树下,萦舟递来的披风,带着药草香和体温的暖意,似乎还隐约包裹着她。
这感觉陌生又挠人。
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变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像春日里柳絮拂过心尖。
不沉重,却无处不在。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
只隐隐觉得,萦舟那样清清冷冷的人,喜欢的定是些风雅事物。
自己若想更靠近她一些。
总不能……
总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只懂得玩闹。
而且萦舟体弱。
若是带她进行一些骑射的活动,未免会伤到她。
这念头朦朦胧胧。
却驱使着她做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事。
她出现在了文华殿外。
没带随从,独自一人。
走到殿门前,她停下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阶上。
殿内正在授课的老太傅,闻声抬眼。
惊得手中戒尺都险些落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小祖宗……
“学生宁安,往日顽劣,屡次顶撞太傅,今日特来负荆请罪!”
她声音清亮,回荡在寂静的殿前。
“恳请太傅不计前嫌,倾囊相授!”
她身前空空,并无荆条。
可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和低垂的头颅,比任何形式的“负荆”都更具冲击力。
太傅傻眼。
消息像长了翅膀。
那东宫旧属,听闻了这桩奇事。
当即给远在江南的太子休书一封。
那位绕着诗书走的小公主,竟转了性子?
老太傅终究是出来了。
看着跪得倔强的少女,古板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动容。
“公主且起。”
他叹息一声,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的温和。
“孺子可教啊!”
“公主既有向学之心,老臣……敢不尽力?”
接下来的日子,宁安用过早膳便前往文华殿。
她并非一夜开窍。
那些精妙的用典,含蓄的寄托,于她而言仍如天书。
她自有她的一套“宁安读法”。
读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她便煞有介事地点头。
嗯,这个她知道。
太子哥哥远在江南,她也思念。
看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眼眸微亮。
觉得这句子真好,直白又恳切。
唔?
像是父后对父皇会说的话。
而遇到“庄生晓梦迷蝴蝶”。
她便毫不客气地将书页翻得哗哗响。
小嘴一撇:“看得人头昏!不好不好!”
她像一只凭直觉采撷的蜜蜂。
只取自己能理解、觉得甜美的花粉。
至于旁的,一概不管,爱憎分明。
这夜,夜空清亮。
宁安盘腿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
周身散落着各式书卷。
她揉着发涩的眼睛。
随手拿起一本《李长吉歌诗》。
她大多看得云里雾里。
正欲丢开,目光却倏地定在某一页上。
那页写着: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买丝……绣作……”
她喃喃自语。
眼前瞬间浮现出萦舟鼻梁上那粒小小的、俏丽的红痣。
一股隐秘的、带着分享欲的喜悦悄然漫上心头。
“这诗里……竟也有这般喜欢刺绣的雅士么?”
她双眸漾开浅浅的笑意。
仿佛无意间窥见了萦舟世界里的一角。
“原来……她也爱这样的句子。”
她为自己这“发现”而欣悦。
当即拍板,李长吉的诗,必要选入!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
当她把这首诗指给萦舟看时。
对方那清冷眉眼会流露出怎样的喜悦。
她不再犹豫。
取来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
她抄录得极认真。
一笔一划,虽谈不上风骨,却带着十足的郑重。
《小池》的活泼。
《竹枝词》的谐趣。
《山居秋暝》的画意。
《赠荷花》的相依。
以及,那首她自以为洞悉了其中“共同语言”的《浩歌》。
她甚至凭着记忆。
在一些诗旁,用炭笔笨拙地勾勒上小小的柳枝,或几片竹叶。
待所有诗页抄录完毕,如雪片般铺在眼前。
一个新的问题浮现心头。
该为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她咬着笔杆,凝神思索。
《梨林诗谱》?
似乎太过具体,况且梨花早已谢了。
不妥不妥。
《荷竹清音》?
又觉着有些刻意,像是那些老夫子会起的名字。
酸溜溜的。
脑海里转过几个听起来风雅的名字。
却都觉得隔了一层。
不足以表达她塞得满满当当的心意。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方才写下、墨迹未干的“清宴”二字。
又落到那即将赠予的名字“萦舟”上。
心头忽然一动。
骤然明亮起来。
何必想得那般复杂?
这里面的每一句。
都是她乔清宴,一字一句,为她柳萦舟亲手挑选、亲手誊写的。
这就是她清宴的心意。
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清宴选辑》。
就是它了。
她不再犹豫。
提笔在扉页上,落下了她认为最郑重、最心满意足的一行字:
《清宴选辑》
元始三十三年,仲夏甲午月望日,太液池畔清宴赠萦舟
待墨迹干透。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理齐,装订成册。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透出熹微晨光。
宁安抱着那本犹带墨香的诗册,和衣滚入锦被中。
心满意足地阖上眼。
册子被她轻轻拢在怀里。
仿佛护住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柔软而明亮的秘密。
窗外,晓风残月。
殿内,烛烬无声。
那本凝聚着朦胧憧憬的诗集,静静躺在少女怀中。
天光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