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访安乐宫,听殿下抚琴。琴声如秋霜,霜下有鱼叩冰。“河之光属日属月?”余答以本心:“河为河,光为光,相遇生辉,过则两忘。”
殿下默然,似有所触。
后谈及“石韫玉而山辉”之语,殿下闻之,颜色骤变,如暖玉忽浸雪水,光华内敛,寒意侵人。山与玉,藏与被藏,真乃千古难题。
然细观殿下,其容貌确与柳兄肖似,然二者气息,迥然有别。譬如同科异株:柳兄如日中修竹、崖畔青松,风骨自成;殿下则似月下梨影、精雕玉人,美得……令人屏息,亦令人无端生忧。
《花经》云:“过培则根腐,过护则气窒。”此等完满,最是畏风。
今细思之,昔在白玉楼,亦见瞽目琴姬,其艺可叹,然究其根本,终是“蒙尘之器”。
殿下则不然。
其美,非“蒙尘”,乃“浸色”——更衬出玉质本身的孤洁与易碎。
此等“玉质”,当藏于温室内,细细滋养,然滋养过甚,其光终将内耗。思之,怅然。然草木犹有争阳之时,殿下之完满,或亦待一变乎?
殿下笑时——乍现月影,极美。当记之。
琴声渐歇,殿外忽有玄云压境,风啸如裂帛!陛下骤至,其势如冬雷,龙涎香中竟似隐带血气,挟风雷之怒。
此情此景,与南书房中谆谆长者判若天渊!杜衡骇极弓身。
最惊心者,乃陛下对待殿下之态:未见温言,竟是一把将其攫入怀中,力道之悍,如苍鹰搏兔。诸气交缠,不成芬芳,反成一面宣告独占的、令人窒息的腥檀之幕,当头压下。其手非拥,乃“嵌”。五指深陷青衣,如验良材之纹理,亦如猛禽扣爪以防脱逃。彼时,一声极低沉的、餍足般的 “嗯……” 自御座方向传来,无词,却似古杉倾轧藤蔓时的闷响。
此等情状,余闻所未闻。纵知殿下为陛下妃嫔,然草木偎依、禽鸟偶居,亦各有清仪。杜衡骇极,弓身尖叫;余之后颈寒毛倒竖,如遇天敌。仓皇退时,双腿灌铅,几被门槛所绊。
归后良久,掌心犹冷。
枯坐移时,方检视药篓,心绪难平。忽忆殿下周身药气,非比寻常。初疑是益母草、当归之属,追记沉思……此等药气配伍,阴阳并调,重在固本涵元,于男子之身实属罕见,莫非宫中另有调养秘法?
另:殿下指尖抚猫,极轻,如触新芽;柳兄思忖时指叩案几,声若雨打芭蕉。二者皆雅,然殊异。
柳兄周身,是冷墨清气,开阔如松下之风,其形可观,其势可感;
殿下怀中,却似窖藏经年的梨花,甜香之下渗出药石的清苦,更有如金石煅烧后的暖腻,幽深闭锁,引人探寻又令人却步。恐非天地自然之风所能孕育,亦非长久之道。
忽忆石缝石斛,根抱石而生,石因之而润。山与玉,或可互为主客,共生共成?殿下之“韫”,是藏光,亦或是……另一种生?
河之光,究属谁?同源之木,何以一者生于旷野,一者囿于宫阙?
此间风雨,恐非我这山野草木之人所能尽窥。
——直到殿下展颜一笑。
万般譬喻,皆成虚妄;千种思虑,倏然静寂。
那一刻,心头竟无草木之理,无尊卑之辨,唯余一念澄明:原来世间真有此等,不容辩驳、亦无需诠释的“美”之本身。
此等体验,超乎我往日所知;此间疑问,沉如坠石。
当密记之,以俟他日。可与柳兄参详“美”之奥义;柳先生见多识广,或亦知一二。
——
秀行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心中那股滞闷也随着墨迹干涸。
他抬起头,此前还瑟缩在脚边的杜衡,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光仍好。
窗外庭院里,传来小家伙活泼的“咪呜”声,间或夹杂着扑腾跳跃的窸窣动静。
他起身寻去,只见树下,杜衡正仰着毛小脑袋,眼瞳紧紧追随着半空中一道奇异的影子——那是一只玄鸮,体态不大,羽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深邃。
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在天光流转间,折射出幽蓝、墨绿乃至暗紫的虹彩,如同墨玉浸透了星辉,斑斓而静谧。
它飞得不高,姿态优雅,翅尖偶尔低低掠过杜衡的耳尖,引得小猫儿兴奋地人立而起,挥舞着爪子,像扑捉一只过于灵巧的蝴蝶。
白秀行看着这景象,心头那点阴霾也被这鲜活的追逐驱散了几分。
他怕杜衡跑远,便也跟了出去。
穿过几道月洞门,沿着一条较少人迹的卵石小径,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处水榭旁。
时值深秋,池中本该是残荷寥落,可眼前景象却让秀行微微一怔——几茎柳条依旧青碧,柔柔垂拂水面,而与柳丝相依的,竟是数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花瓣粉白,包裹着嫩黄的莲心,与翠绿的柳枝交相摇曳。
最奇的是,离岸最近的一枝,竟是并蒂双生,两朵花苞紧紧依偎,映在澄澈如镜的池水里,盈盈照影,宛若梦中幻景。
这个时节,怎会有荷花盛开?
他先是愕然,旋即想起不久前的秋日大雪,想起柳先生那四季常开的梨花,心下恍然:
京畿之地,无奇不有。
杜衡却无心欣赏,它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只玄鸮勾着。
那鸟儿翅尖微调,总在他前行方向的枝头稍作停留,仿佛通灵引路……
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绕过假山石屏,最终飞入了一处更为偏僻的宫苑。
那院门虚掩着,并未合拢,杜衡这小淘气早已“嗖”地一声钻了进去。
“杜衡,回来!”
白秀行轻声唤道,心下却知无用,只得快步跟上,也迈入了那扇门。
院内景象与外间又自不同,少了刻意修剪的匠气,绿荫如盖,显得有些幽邃。
那只玄鸮此刻正停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枝头,收拢了那身五彩斑斓的墨色羽翼,金澄澄的瞳仁静静俯瞰下来,不再有丝毫逗弄之意,反倒像一位完成了引路任务的沉默使者。
秀行的目光,顺着玄鸮,缓缓下移。
就在那银杏树下,早已立着一道梦中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松,似乎正在凝望着院墙一角悄然盛放的几丛秋菊,又仿佛只是在感受这深宫一隅难得的寂静。
风拂动他玄色衣袍的下摆,也轻轻摇动着枝头那玄鸮的尾羽。
天光穿过叶隙,落在那人肩上,玄色流转着不似真实的暗彩,下一刻便要融化在光影里。
四周静得异样。
连杜衡都安静下来,眼瞳映着那身影,竟似忘了追逐。
时间,在这一刻因那抹玄色……
凝固了?
还是本就未曾流动?
白秀行屏住了呼吸。
卵石小径的凉意提醒着他此处的真实,可眼前这景象……
玄色……
左耳那点熟悉的痣……
是太子殿下?
可太子殿下怎会在此,还有耳畔这红痣?!
还是……那安乐宫中的凤君殿下?可那更无可能!
可那身影气度,冷冽如松……
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这深秋午后的光,莫非也如江南梅雨般潮润迷离,竟让我连衣衫最确凿的颜色都辨识不清了?
就在他心跳漏拍、几乎要确信的刹那——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光线在他转身的轨迹上流淌、变幻。 先是侧颜,被逆光勾勒出熟悉的剪影。
光影落定。
那人眼眸映着光,也映着白秀行自己怔然失魂的模样。
四目相对的一瞬。
万籁俱寂,风驻云停。
白秀行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猛地向下一坠,又被提起,悬在半空,供不上血,也落不到实处。
是……他?
真的是……?
可他怎会在皇宫?
他不是该在馆驿备考吗?
还有这身……玄色?
是梦吧?
他甚至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想驱散眼前可能存在的薄翳。
人影依旧在。
目光依旧清冷。
连杜衡仰头看的姿态都未曾改变。
那么,眼前这人……
他该跪拜吗?
如果叫错了……
“柳……”
一个音节,艰涩地滚出喉间,却卡在了那里。
是呼唤那清风朗月的柳兄?
还是惊疑于这不可能的偶遇?
掌心传来痛,是他不知何时攥紧了拳。
这痛是真的。
他只恐,这满庭金叶、幽邃院落,连同这似真似幻、逾越了礼制常纲的玄色身影——
皆是他沉溺过深,一晌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