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畔,水榭生凉。
丝竹声与贵女衣香缠绕,织成一张令人昏沉的网。
宁安偎在君后下首,眼皮沉得几乎要粘在一起,听某位国公夫人已将蜀锦品鉴了半刻钟。
当话题又转到某家公子诗文无双时,她眉间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在袖中悄悄捻紧了帕子,终是忍无可忍。
凑到父后耳边,她用气声撒娇:
“父后,这儿闷得人头眼发昏,儿臣出去透口气。”
闻人君后眼风扫来,在她写满不耐的小脸上停留一瞬,那目光似能穿透她强装的无辜,终是几不可察地颔首。
一离了众人视线,乔清宴立刻对贴身宫女春翎撇了嘴角:
“年年的赏荷会,年年这套说辞,无趣得紧!走,去东宫,太子哥哥那儿定有新奇的玩意儿。”
刚绕过曲廊,一名明月殿的宫人便悄步追近,躬身低语:
“殿下,君后让提醒您,太子殿下近来政务繁冗,又偶感风寒,需静养。请您……莫要过于打扰。”
小公主秀眉一蹙。
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
太子哥哥何时嫌过她烦?
这念头一起,另一丝疑影也随之浮现——
父后近来,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拦着她往东宫去……
她甩甩头,将这莫名思绪抛开:
“知道啦!本宫自有分寸。”
脚下绣鞋却在青石地上碾了半圈,仿佛要将那点不快也碾碎一般,依旧朝东宫去。
——
东宫庭院,杏子已青。
累累小果掩在叶间,筛下细碎光影。
殿外那独有的、轻快又带着点蛮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乔慕别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玄色斗篷的领口拢得更紧,确保后颈新纹的肌肤不露半分痕迹,脸上已瞬息挂好那副温和倦怠的神情,方才转身。
殿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只小黄莺裹着外头的阳光与花香闯了进来。
“太子哥哥!”
小黄莺几步蹦到他跟前,小手熟稔地探上他额头:
“还好不烫。”
她自顾自说完,这才松了口气般,在他身旁坐下。
只是眉眼间,藏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雀跃的闪烁。
就在这一瞬,乔慕别的目光骤然钉在她腰间。
那里悬着一只簇新荷包。
月白底子,上头绣着一幅微缩的御苑夏景:
牡丹雍容,芍药秾丽,百合清雅,几尾锦鲤在包底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这般灵秀鲜活的针脚,绝非内廷司那些墨守成规的绣娘手笔。
他心头蓦地一沉。
宁安向来视女红为仇寇……
一个能如此细致观察御花园,且有这般闲心与技艺的人……
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滑出他的掌控。
“这荷包倒是别致,”
他端起茶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妹妹的脸,
“从前未见你戴过。”
乔清宴指尖下意识蜷紧,护住荷包,像被惊扰的雀儿,眼神飘忽一瞬,才含糊道:
“哦……这个啊,前几日在御花园瞧见的,觉得精巧,随手要的。也不记得是哪宫的人了。”
她在撒谎。
他在她身上倾注了十分“兄长”的扮演,竟换不来一分全然的坦诚?
一股被冒犯的冷意掺着说不清的失望,在他心底漫开。
连这唯一全心依赖他的妹妹,心里也筑起了高墙?
这深宫,究竟还有何处,是他能全然掌控的方寸之地?
他面上却不显,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只柔声道:
“你喜欢便好。”
宁安见他未追问,立刻顺杆爬,扯住他袖子摇晃:
“哥哥,我瞧着你多宝阁上那尊羊脂玉雕的并蒂莲就好,光润可爱,摆在我那儿定更好看!你给了我吧?”
他目光微顿。
那是去岁西域进贡的珍品。
他看着她满是期盼的眼,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她不自知的、想要拿去讨好谁的急切。
他笑了笑,纵容地叹道:
“你喜欢,拿去便是。”
“谢谢太子哥哥!”
宁安欢呼一声,抱起那尊玉莲,心满意足地跑了。
殿内重归死寂。
乔慕别脸上的温和如潮水褪去,只余深潭般的沉静。
“暗一。”
他对着空寂轻唤。
一道黑影无声跪伏。
“去查。公主近日行踪,见了何人。”
他声线平稳,
“尤其是那荷包的来历。”
“是。”
暗一消失。
乔慕别静默片刻,指节在案上不轻不重叩了两下。
又一道更为模糊的身影,如烟般显现。
“影一。”
声音更低,更冷,
“同样的命令。查暗一查到的,也查他……查不到的。”
“是。”
——
宁安抱着玉莲,兴冲冲赶往华清宫附近那片僻静梨林——
萦舟提过,偶尔会在此找寻绣样灵感。
刚绕过假山,便听得一阵压抑斥骂。
宁安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只见几名衣着体面、看似颇有头脸的嬷嬷宫女,正围着一人推搡。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萦舟。
她怀中的绣篮被打翻在地,几缕泛着奇异虹彩、宛如月华凝结的丝线散落泥尘中。
“库里新到的‘鲛人泪’也敢擅动?果然是外面来的,不懂规矩!”
一个略显刻薄的嗓音斥道,虽未动手,气势却逼人。
萦舟被她们逼得后退,纤弱脊背抵上粗糙梨树干,死死护着怀中仅剩的丝线,肩头微颤,声音细弱带泣:
“我没有……这、这是我自己带来的……”
她惶然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缝隙,恰与宁安对上。
那一瞬,她眼中骤然迸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光,混杂着羞窘、恐惧与深切的期盼。
宁安眉头微蹙。
鲛人泪?
她似乎有点印象,并非多么罕见的贡品,内廷司好些绣娘都能申领。
这几个嬷嬷宫女瞧着体面,但……
她目光扫过萦舟那过于精致的绣篮和散落丝线的珍稀成色,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
这场景……未免太巧了些。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萦舟那如同被恶犬围住、惶然无措的幼鹿般的眼神,终究精准地刺痛了她心尖最软的那块肉。
火气“噌”地窜起,她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萦舟拽到自己身后护住,对那几人扬声道:
“本宫的人,何时轮到你们来教训?都退下!”
那为首的嬷嬷面色变了变,似有不甘,却也不敢公然顶撞,只得躬身道:
“公主殿下息怒,是老奴们唐突了。”
她目光在萦舟面上一扫而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低声近乎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也不知是谁不懂规矩……”
说罢,才与其他几人交换眼色,仓皇退去,转眼消失在假山之后。
宁安拉起萦舟冰凉的手,只觉得那指尖的微颤直直撞进自己心里。
她将温润的羊脂玉并蒂莲塞进萦舟手中:
“这个给你压惊!我瞧着还没你绣的荷包有意思呢,看谁还敢欺负你!”
她没看见,在她转身斥退宫人的瞬间,萦舟缓缓垂下了眼睫。
初夏的风掠过梨林,拂动她额前碎发。
方才还盈着水光的眼眸在垂下的刹那,清晰映出地上那几缕被刻意丢弃的“鲛人泪”——
丝线不过是引子,她真正抛出的,是钩向公主怜惜之心的饵。
她计算着后退的步数,计算着泪盈于睫的弧度,更计算着如何将那七分脆弱、两分屈辱,与一分唯独献给公主看的倔强依赖,调配得恰到好处。
“她们……为何偏偏找你麻烦?”
宁安回过头,看着萦舟苍白的侧脸,终究问出了口。
那嬷嬷离去前的话和眼神,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一根微小的刺。
萦舟肩头几不可察地一僵,再抬眼时,眸中水汽氤氲,更显脆弱。
“我不知……”
声音轻得像一阵烟,那茫然不似作假,
“许是……占了她们平日相中的清静地,碍了谁的事吧……”
她下意识更握紧了手中那尊冰凉的玉莲,仿佛那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暖意。
这解释,将动机归于琐碎的宫闱倾轧,听起来合情合理。
宁安看着她惊魂未定、紧握玉莲的模样,心头那点疑虑,终究被更汹涌的怜惜与保护欲压了下去。
在这深宫,无依无靠的人,受些这等闲气,也是常事。
“以后就在这儿安心绣你的,本宫看谁还敢来!”
宁安握紧她的手,入手冰凉凉的,冷不丁一激灵,语气却斩钉截铁。
萦舟没有立刻应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那尊更为冰凉的玉莲。
她微微侧首,将半张脸埋入梨树投下的阴影里,良久,才传来一声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的:
“…嗯。”
那声音里淬不出喜悦,只剩疲惫的叹息,混着尘埃落定的茫然。
宫墙之内,每一次“如愿”,都像是在悬崖边落子。
她或许算计了开始,却未必能算尽结局。
梨树花期早过,如今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青涩的小梨如翡翠铃铛般隐在叶间,在初夏的风里默然无声。其间的酸涩与缠绕的青丝,唯有静待时光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