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暖香浮动,依稀是“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光景。
金笼中,母虎安然侧卧,喉间发出满足的声响。
一只虎崽在它脚边笨拙地扑咬着母亲的尾尖,一派舐犊情深的景象。
皇帝姿态闲适地倚在软枕中,常服松垮,甚至信手拈起一小块鲜肉,精准投入笼中。
母虎抬头,琥珀色的瞳孔看了他一眼,低头衔住,复又躺下。
此刻,他只是一位偶然兴起、欣赏野趣的君主。
闻人渺静立一旁,初时凝望笼中景象,眼底不禁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舒缓与动容。
那最原始的亲子温情,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轻声感叹,嗓音带着久未承恩的温顺:
“天地生灵,皆有其暖。陛下允其生产,存其天性,是仁德。”
这份短暂的、由野兽带来的温暖,让他几乎卸下了所有心防。
他身侧,乔慕别沉默而立,怀中抱着那只名为“咪咪”的虎崽。
他的目光在父皇、父后,金笼之间无声巡弋,肌体比意识更先绷紧,本能地嗅到了那温情面纱下甜腥的窒息感。
空气中每一寸看似和谐的暖意,都让他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玄色袖袍下,指节陷进幼兽柔软的皮毛。
咪咪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渺,过来坐。”
皇帝未抬头,声音平淡,随意拍了拍自己身侧的软垫。
闻人渺呼吸微滞,目光扫过一侧逗弄着咪咪的太子,指尖在檀紫袖中蜷缩了一下,握住了那枚松塔。
一丝为人父后的顾虑与赧然悄然浮现。
静养的岁月太长,长到一丝熟悉的召唤,都足以让冻土下的种子误判春光。
他最终移步,依言坐下,姿态依旧保持着君后的端雅,脊背却不由自主地,向那片玄色靠近了半分。
乔慕别眼帘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闻人渺坐定,目光不经意扫过,这才倏然凝在皇帝玄色常服之下,左肩处那处虽经精细包扎,却依旧透出些许不寻常轮廓的所在。
“陛下,您的肩……”
他关切的话音未落。
皇帝却顺势执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动作自然亲昵。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竟漾着许久未见的、几乎能让闻人渺错觉的柔情,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些被独独爱重的往昔。
“无妨。不过是……狩猎时,被一只羽翼初丰的鹰隼,不小心挠了一下。”
他轻描淡写,指尖甚至安抚般地在闻人渺手背上拍了拍,目光却扫过黑翎箭。
那一瞬,闻人渺几乎要沉溺在这久违的柔情里。
而乔慕别,只是继续看着怀中开始不安扭动的“咪咪”,未曾听见。
“些许小伤,何足挂齿。”
他语气慵懒,将那瞬间的温情放大到令人心颤,
“再过些时日,”
皇帝收回手,语气转为一种带着隐秘期待的闲适,
“有一场‘盛会’,朕邀你们共赏。”
——“盛会”二字,被他含在唇齿间,品出一丝奇异的玩味。
眸底却掠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期待。
他未言明是何盛会,但那语调中的笃定,让闻人渺刚回暖的心头无端一凛。
乔慕别抚弄虎崽后背的手指一僵。
木铃清脆作响。
皇帝的视线被吸引,落到太子怀中那只虎崽身上,又回望金笼内相依的母兽与幼崽,随口问道:
“慕别,你怀里这小东西,取名了么?”
“回父皇,儿臣唤它‘咪咪’。”
乔慕别的声音平稳无波。
“哦?‘咪咪’……”
皇帝咀嚼着这个过于亲昵乃至显得有些轻慢的名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既是幼崽,离了母兽总归可怜。不如……让它也进笼去,喝些奶水?”
乔慕别的手臂收紧了一分。
“谢父皇关怀。”
他怎能让“嗣”,去与那笼中的野种争食?
他垂眸,避开皇帝探究的视线,也避开闻人渺望来的目光,只盯着怀中幼虎头顶柔软的绒毛,
“咪咪来时,儿臣已亲自喂饱了羊乳。”
然而,他怀中的“咪咪”却似乎并不领情,湿漉漉的鼻头翕动着,琥珀色的眼珠渴望地望向金笼方向,喉间发出向往的嘤咛。
他用指尖极轻却不容置疑地按压虎崽后颈,使其噤声。
短暂的静默流淌。
是皇帝再度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抱上来朕瞧瞧。”
乔慕别依言上前。
他微微俯身,双臂小心地托着那团温热的、带着奶腥气的斑纹幼崽,向御座递去。
就在他将咪咪移交的刹那,皇帝的手亦恰好迎上。
并非全然的交接,更像一次刻意的、缓慢的覆压。
乔慕别的指尖,先是触到父皇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
那触感如电流,猝然窜上臂膀,激得他几乎要缩手。
随即,皇帝修长的手指便整个覆上了他的手背,并非轻柔的抚触,而是一种带着不容置疑的包裹。
他的手掌在下,承托着咪咪的重量与父皇掌心的温度;
父皇的手在上,如同烙铁,将他与这只他们“共同”的幼兽,牢牢禁锢在这一方寸的接触之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皇掌心的纹路,感受到那平稳的脉搏,正透过薄薄的皮肤,与他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撞击在一起。
玄色与玄色的袖**叠,掩住了这短暂却惊心的纠缠。
龙涎香的侵略性与幼兽的奶腥气混沌地交融,令他呼吸微室。
在父后目光之下,袍袖遮掩之中,不正构成了一个仅存于瞬息之泡的……“一家三口”么?
他几乎是仓促地、借着移交幼虎完成的力道,将自己的手从那份滚烫的包裹中抽离。
指尖残留的触感却挥之不去,他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压下这战栗——
他们之间,有了一个由他亲手献上、并由父皇接纳的……“维系”。
皇帝已稳稳接过了咪咪,松塔木铃发出细碎的空响。
而乔慕别退回原处,将那只残留着帝王体温与力道的手,悄然收拢于袖中。
御座宽大,玄色衣袍铺陈。
皇帝抚摸着虎崽柔软的皮毛,动作堪称耐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挠了挠“咪咪”的下巴,但不过片刻,那深邃眼眸中便掠过一丝意兴阑珊的无趣。
他松了手,任由那小东西在自己膝边逡巡。
“咪咪”得了自由,好奇地探索这权力的中心。
它先是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御案一角那支冰冷的黑翎箭,箭羽微颤。
又被案几深处一抹不起眼的旧物吸引——那是一个绣样早已磨损模糊,褪色的旧锦囊。
小家伙用鼻子拱了拱,爪子一扒拉,锦囊口松开,几粒殷红饱满的相思豆,滚落出来,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闻人渺的瞳孔骤然一缩,心被针扎了个透底,脸色有些发白。
他认得此物……
几乎是同时,太子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猩红上,心底一声冷嗤。
红豆……
又是哪位“旧情人”聊表寸心的信物?
父皇的案头,还真是……来者不拒。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只有咪咪无知无觉地追逐着滚动的红豆。
就在这片死寂里,皇帝的目光缓缓掠过面前的太子,又看向身侧的君后,最后落在自己膝边的虎崽身上。
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沉浸于这和谐的场景中,轻声问道:
“渺,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这四个字像一枚温柔的针,精准刺入闻人渺心上那道从未愈合的旧伤,他的目光柔和地掠过慕别英挺的侧影
——那些漫长冰冷的“静养”岁月。
此刻,陛下竟主动重提“家”。
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不敢置信的希冀的暖流盖过了刚刚的酸涩,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望着陛下,那个缺席的、活泼泼的宁安的身影,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于心间,让这幅“团圆”图景在圆满中透出无法弥补的残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与确认:
“陛下,我们本就是……”
就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际,他忽然感到一丝极轻微的不协,难以捕捉,却让心头无端一跳。
他尚未想明这感觉从何而来,目光便下意识地追寻着陛下的视线。
只见皇帝的目光,正落在静立一旁的太子身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不似平日纯粹的审视与威压,其中竟含着一丝近乎缱绻的玩味,在他与太子之间无声地流转了一瞬。
这难以言喻的一瞥,让闻人渺即将圆满的“家”的图景,骤然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乔慕别静立着,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袖中的手却不由地攥紧。
方才指尖残留的触感,与眼前这幅“天伦”图景产生了诡异的剥离感。
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图景,明明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
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嗤笑。
恰在此时,一直在阴影中的冬至,如同解语的回风,上前半步,躬身禀道:
“陛下,前日内务府遵旨,已将吴兴侯进献江宁矿脉图之功,载入册簿。另,百草苑筹建事宜,侯爷呈了第一份草木名录上来,不知陛下可要御览?”
他声音平和,不着痕迹地,将所有人从相思豆与诡谲亲情构成的泥沼中拉出。
乔慕别抬眸,望向他的父皇,顺势道:
“儿臣典礼上得见吴兴侯,天真烂漫,赤子心性。倒是人不可貌相。”
……
他已听不清说了什么内容。
闻人渺看着散落的红豆,在光洁的金砖上,红得像从他心口淌出的血珠。
陛下只是……
只是在无聊时,随手撩拨一下他这把蒙尘的旧琴,听着那嘶哑的、走调的残响,权作消遣。
而他,竟真的以为,是春风吹又生。
他垂下眼帘,睫羽投下青灰色的阴影,掩住了那瞬间死去所有的光。
原来,他依旧是那轮被遗忘在孤寂殿宇中的旧月。
从未改变。
最终,殿内似乎只剩下咪咪无知无觉拨弄红豆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