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早已沉淀为浓墨,紫宸殿的龙涎香却仍旧粘稠地缠绕在凤君的肌肤与嗅觉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回那玄色重量碾过全身的酸软与钝痛……以及扭曲的愉悦。
他踉跄地扑到那面清晰的镜前。
镜中映出那张与太子肖似的脸,上面还残留着属于夜晚的、未及清理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的触感划过自己的眉眼,带来一阵恍惚的颤栗。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太子殿下平日看他时,那总带着冷漠与审视……带着一丝厌弃的眼神。
他无意识地牵动嘴角,对着镜子,摹仿了一个太子惯有的弧度。
——这个近乎堕落的动作,竟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心。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更深的夜,他第一次对着铜镜,颤抖着、用轻不可闻的气音练习那声“嗲嗲”时的战栗,厌弃以及随之涌上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忮忌。
看,他学得很好。
昨夜在御前,他“扮演”得很成功。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一名脸生的内侍如同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只低语一句“殿下有请”,便将他引入一条连月光都吝于眷顾的隐秘宫道。
……
密室深藏宫宇之下。
空气中浮动着冷寂尘埃。
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鹤形灯。
灯焰在其中不安地跳动,将室内唯一的主角——
一面巨大、边缘已现裂纹的青铜古镜——照得明灭不定。
光晕在镜面上流淌,幻觉般,镜中所有影像都随之扭曲、变形。
乔慕别一步步走近,玄色靴底敲击在冰冷的石板上,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心跳。
他停在柳照影身后,镜中便映出两道几乎重叠的、被烛光拉长扭曲的身影——
一玄一青,一立一跪,如同本体与它不安的倒影。
他冰冷的手指划开那覆眼的素白纱带,露出其下、与他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
跳动的烛光在那双被迫睁开的眼中,映出破碎的光。
“嗲嗲?”
乔慕别忽然轻笑起来,气息冰冷却烫得柳照影心口蜷缩。
嗲嗲?
“叫得真好听……来,告诉孤,你私下……是不是对着镜子,演练过很多次了?”
——陛下从不允他这般唤。
他眼神恍惚一瞬。
“你说,”
太子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父皇凝视的,究竟是覆在你身上的这张皮囊,还是皮囊之下……那个永远无法成为‘乔慕别’的灵魂?”
他的手臂从后方环过,以一个绝对禁锢的姿势,指尖精准地停留在对方脆弱的喉结上,感受着皮下那濒死鸟儿般激烈的搏动。
他靠近柳照影的耳畔,气息冰冷,森森低语:
“他日孤掌乾坤,你猜,你这影子…是会消失,还是……”
柳照影猛地一颤,呼吸彻底乱了方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乔慕别的手骤然收紧,迫使他仰头,直面镜中那光怪陆离的景象。
“看啊!”
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
“好好看看!没有他,你是谁?没有他,我又是谁?!”
镜中,覆眼的少年被迫仰首,颈项拉出脆弱的弧线,烛光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战栗,如同一只即将献祭的羔羊。
“回答我!”
太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密室中伪装的平静。
“当你在他身下承欢,摇尾乞怜忘乎所以的时候……你脑海里想着的,究竟是父皇的脸……”
他刻意停顿,享受着柳照影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停滞的恐惧。
“还是——孤的?”
柳照影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向上弹起,又被太子用更大的力气狠狠摁回镜前。
覆眼的白纱下,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羞辱,而是源于信仰被玷污的极致惶恐与愤怒。
“不……!”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哀鸣,像幼兽濒死的呜咽,
“你怎么敢……怎么敢用如此污浊的念头……去揣度神只!”
他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摇头,仿佛想将那些话语从脑海中甩出去。
“陛下的光辉……岂容凡俗亵渎……我……我心中唯有陛下!唯有陛下一人!”
他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却异样地执着。
“你也配爱他?”
乔慕别的手臂如铁钳般锁着柳照影的喉咙,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骼。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欲而撕裂。
柳照影被他掐得仰起头,白纱下渗出更多的湿热,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在窒息的边缘,他脸上竟无意识地、完美地摹仿了一个太子惯有的、极度痛苦时才会露出的、混合着憎恶与自嘲的冷笑。
就在那冷笑浮现的瞬间,他所有的挣扎都停滞了。
“回答孤!”
乔慕别几乎是咆哮出来,以掩盖那瞬间穿透心神的地震。
“那日你在御座上——当着孤的面,学着孤的神态,摹着孤的眉眼,发出那些声音的时候——”
“你脑子里是在拼命回想孤平日的样子,好让你的‘表演’更逼真一分吗?”
“你以为你偷走的是恩宠?你不过是在扮演一个你永远无法企及的影子!你所有的‘承欢’,都只是在证明——你,是靠着模仿我,才得以存在!”
话音落下,一个心跳都仿佛停止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平静突然笼罩了柳照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
他不再试图摆脱喉间的桎梏,反而用一种虚浮得如同梦呓的声音,轻轻反问:
“殿下……您如此愤怒……是因为您也觉得……我的‘模仿’,比您……更得神心吗?”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具穿透力。
柳照影被一股巨力猛地按向冰冷的镜面。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不知是古老的镜面不堪重负,冰裂延伸;
还是某种维系着脆弱表象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终于彻底碎裂。
乔慕别死死盯着镜中那片混乱的、破碎的倒影,仿佛要透过这重重迷障,看清自己灵魂深处那个咆哮的、孤独的怪物。
良久,他攥住柳照影的一绺头发,迫使他仰得更高,露出那段完全暴露的、脆弱的咽喉。
“看着朕。”
他命令,声音嘶哑。
柳照影被迫“望”向他,白纱空洞。
下一刻,乔慕别却松了手,转而用指腹重重擦过他的下唇,力道之大,几乎擦破那苍白的皮肤,留下一道突兀的、殷红的血痕。
就在柳照影脱力滑倒、蜷缩在地的瞬间,乔慕别看清了他脸上那全然失控的神情——那不是表演,而是被撕去所有伪装后,最原始的绝望与空洞。
他屏息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
这毫无伪饰的绝望,像冰水浇头,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胸腔里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悚然取代。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声音恢复了冰冷的理智,在这幽暗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你此刻的样子。”
他的目光掠过那道唇上刺目的血痕,与白纱间渗出的绯红,最终落于镜中——
那片狰狞的裂纹,正巧将镜中二人耳畔的红痣,无情地割裂开来。
“记住,你这副为我……与父皇,共同造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