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遵旨。”
太子并未起身,仍维持着跪姿。
“猛兽凶顽,虽已束缚,然气息犹存,恐惊圣驾。儿臣请旨,亲督其押运,以策万全。”
皇帝的目光掠过他,又落回怀中因畏惧而微微颤抖的“柳照影”身上。
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嗯。”
一个漫不经心的音节,算是准了。
“谢父皇。”
乔慕别依礼起身,玄色衣袂在尘土中拂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他自始至终未再看向御座上的身影一眼。
他成功地、体面地离开了这片令他窒息的舞台。
乔玄甚至没有去看太子离去的背影。他的兴致,似乎完全被怀中这个新鲜的、颤抖的“玩意儿”所吸引。
他垂眸,用指尖抚过柳照影覆眼的纱布,感受着其下细微的战栗,仿佛在欣赏一件瓷器冰凉的釉面。
他眼底的空寂依旧,只是在那片空寂之下,一丝对于“新玩具”的、纯粹的玩味,悄然浮现。
御座之上,乔玄并未立刻动作。他先是用指尖,如同把玩一件古玉般,轻轻摩挲着怀中人那截脆弱的脖颈,感受着脉搏在指下如受惊雏鸟般的跃动。
风突然静了。
这短暂的停顿,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吊在了半空。
然后,他才仿佛终于厌倦了等待,拈住那素白纱布的一角,随意一揭——
“唰——”
那一声轻响,异常清晰到刺耳。
白纱并非飘落,而是像一片失魂的落叶,委顿于尘土。
北邙山的天光,对于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来说,不啻于利刃。
“陛下……”
柳照影猛地闭眼,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灼痛般颤动,试图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利刃般的天光,却终究徒劳,生理性的泪水迅速冲垮了他脆弱的防线,盈满了眼眶。
他试图别过脸,将这份脆弱藏起,但皇帝箍在他腰间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这无声的挣扎,比任何哀嚎都更令人心悸。
台下,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与骚动轰然炸开,又迅速被更大的死寂吞噬。
所有臣工都看清了——那不是太子,却拥有一张与太子如此相像、此刻正泪流满面的脸。
皇帝对下方的骚动恍若未闻。他凝视着柳照影泪痕交错的脸,仿佛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作。
他用指腹,极其缓慢、甚至堪称温柔地,拭去一颗滚烫的泪珠,并未言语。
他并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径自起身,并稳稳地托住对方的手肘将其带起。
“宋辞,备马。”
当那匹异常高大温顺的玄色御马被牵来,他揽着柳照影,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其送上马背,随即自己也翻身而上。
玄色将月白的身影彻底笼罩。
御马开始缓辔而行,沿着猎场巡视。
马蹄声“嘚嘚”,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队伍经过之处,官员们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垂下头颅,不敢直视,却又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捕捉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几名聚在一起的官员迅速低下头,以免被人看到自己嘴角控制不住上扬的弧度。
快速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陆丞相站在人群前列,在那月白身影掠过时,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精气,本就佝偻的脊背猛地塌了下去。
他用袖子死死掩住嘴,发出一连串被压抑的闷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声被掐断了尾音的闷咳,肩膀随之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更像是无声的泣。
程尚书手中那串运转如仪的紫檀佛珠“咔”地一滞,随即再次转动,却快得下一秒就要被扯断。
他将原本面向御骑的方向,侧开了半分。
李崇正与安远伯站在一处,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竟将掌中的茶杯捏出一道细微的裂纹,茶水从裂痕中渗出,汇集于地上,很快便被蒸干,未留下一丝痕迹。
他垂眸,眼神变得极度冰冷。
而他身旁的安远伯,眼珠则像两颗滴溜溜乱转的弹珠,在御驾和太子近臣的脸上疯狂弹跳,试图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里,押注未来的风向。
周延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仿佛想看清什么,随即猛地惊觉,立刻垂下眼,专注地盯着自己靴前的草叶。
脚下无意识地将一颗石子狠狠碾进泥土,牙关紧咬,腮帮绷出坚硬的线条。
先前尚有风鸣,此刻,连草叶摩擦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马蹄踏在枯叶上的碎裂声,一声声,敲在人心尖最空落的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御骑上的柳照影和远处那个已然模糊的、太子曾跪拜的空地之间,疯狂地来回扫射。
秋日明亮的光线,残忍地照亮了一切。
当御骑行至近处,一些眼尖的臣子——清晰地看到,那个“影子”的耳垂上,赫然点着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位置、颜色,与他们无数次近身奏对时,于太子殿下耳畔所见的尊贵印记,分毫不差!
李崇的瞳孔猛地一缩,胸膛起伏不定。
周延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呕吐的**。
那颗痣,像一滴凝固的血,钉在那个影子的身上,也钉穿了他们毕生信奉的某些东西。
几位站在后排的寒门郎官,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们看着那依偎的月白身影,又望向远方太子孤直的背影,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一股巨大的、源自儒家经典教导的悖逆感,瞬间塞满了他们的胸腔。
一位年轻的新贵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自己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都会在眼前崩塌。
一匹敏感的御马仿佛也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慑,不安地踏动四蹄,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
一位年轻武将失神间,佩刀“仓啷”滑出半截,寒光乍现,又被他手忙脚乱按回鞘中,金铁之声在死寂中如惊雷炸响。
一位正端茶欲饮的老臣,手臂僵在半空,茶盏倾斜,温热的茶水“哗啦”淋了满身,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望着御骑的方向,无声嗫嚅着,流下一行清泪。
巡视一圈后,御马径直向幽深的林间行去。
皇帝抬手,制止了欲率队跟上的禁军统领。
“都不必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漫步自家庭院般的慵懒,却比任何严令都更具威压。
他顿了顿,低头对怀中人轻语了一句,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随风飘入了一些近臣的耳中。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
随即,乔玄揽紧怀中的人,催动御马。
“这邙山深处,有朕与……照影足矣。”
玄色龙袍包裹着月白身影,在秋日夕阳下,构成一幅美丽而刺目的画面。
人群后方,有恰好音量的“窃窃私语”。
“啧,真是……天威难测啊。只是这新宠侍,哭得真是我见犹怜。”
“陛下对太子殿下……要求真是愈发严苛了。”
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