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泉的水珠仍自发梢垂落,沿着后颈那片被反复碾磨至艳红的柳叶胎记,蜿蜒没入微敞的衣襟。
陛下那句轻描淡写的“或许是朕记错了”,犹似一枚淬冰的银针,精准刺入他方才被温情凝滞的胸膛。
宫人悄无声息地近前为他更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贡品。
他木然承受着一切摆布,手指无意识地蜷紧,随即又被宫人温柔地掰开、抚平。
目光投向镜中——
那张或许与太子有着几分微妙相似的脸,此刻苍白得如同一场荒诞的讽喻。
指尖难以自抑地轻颤起来。
原来这些时日,他日夜临摹的字帖,反复诵读的策论,尽数是那人留下的痕迹。
他不过是一个描红影、效其形的傀儡。
一股灼辣的恨意猝然顶上喉头——
恨这眉眼,恨这皮囊,最恨这催命的相似处,与这具天生就该做他人影子的骨血!
若容貌丑陋些,是否就能免了这无妄之灾?
——是否在为妹妹招婿时,便不会引这帝王侧目,被强行桎梏于深宫。
可这念头刚起,他便想发笑——
原想作清蝉饮露,却成了振翅难飞的秋虫,恐怕连身上这袭衣袍的纹样规制,都是比照着那人的喜好。
念及此,诸多疑点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线索,寒意随即直冲颅顶,令他齿关生寒。
难怪。
深宫禁苑,掳走与送回他们兄妹能如入无人之境——
原是陛下默许!
脑中那日暗卫冰冷的目光和皇帝漫不经心的神态重叠。
难怪。
册封次日往明月殿请安。六宫妃嫔早已到了七七八八,唯独他因不识路径,引路宫侍又半途借故离去,致使他姗姗来迟,险些遭受宫规责罚。
如今想来,那日的窘迫,怕是背后有人授意。
他忆起,陆凤君当时投来的讥诮眼神,曾让他困惑,此刻也豁然明朗——
那并非针对他这人,而是在讥讽“柳公子”这个名号,竟被乔美人半途横夺!
那么……
随后乔美人的中毒暴毙……
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耳边幻觉般响起太子那日隔着珠帘,轻描淡写说“拖下去”的声线。
明面上一切证据指向颜妃,可他如何能信!
这定然是……是那位对父皇怀有悖德之念的储君所为。
既能除了横夺名号的乔美人,又能顺手扳倒颜妃……
是了,这般一石二鸟的狠绝利落,正符合他的作风。
颜妃,不过是那天家父子心照不宣的替罪羊。
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乔美人已成了牺牲品,那他呢?
他们兄妹二人的命运,在这对天家父子的棋局中,究竟算作什么?
“太子年少,行事难免急切。那日若是惊着爱妃了……”
他倏然抬首,正撞见陛下唇边那抹纵容的浅笑——如同猛虎慵懒地睨着幼崽扑弄爪下的猎物。
“往后见着他,避着些走便是。”
“朕这个儿子啊,心性……总归是纯善的。”
语气里含着七分无可奈何,却又藏着三分难以掩饰的、近乎欣赏的得意。
香炉青烟袅袅,映照着帝王此刻显得格外温柔的眉眼。
那是一个父亲谈及自己最偏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时,才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心性纯善。
纯善?
这二字像滚油浇在他心头的伤口上。
原来逼人服毒是纯善,夺人身份是纯善,将活生生的人削足适履地塞进另一个人的壳子里,也是纯善!
那他日太子若要他的命,是不是也算“纯善”的又一佐证?
若这偌大皇宫之中,这至高的掌权者,予他恩宠的枕边人也不愿护着他……
“奴…明白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碎玉砸在冰面之上。
原来那淬毒的威胁,那每月需索的解药,皆是储君赐予他的“见面礼”。
而陛下,分明默许着这场狩猎,甚至带着品鉴的姿态。
陛下的指尖再次抚过他后颈的胎记,触感依旧温热,他却只觉得那处肌肤传来一阵灼痛:
“爱妃是个懂事的。”
他垂落眼睫,静默不答。
这枕畔低语,此刻听来,只让他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
原来在这深宫,他连悲哀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
每月的解药,妹妹的前程,都是系在他腕上无形的丝线。
他被迫描摹另一个人的风骨,如今看来,恐怕连一呼一吸,都需调整至与那人相近的频率。
直至——引颈受戮!
他忽然仰起头,喉结在苍白的颈子上无助地滑动。
氤氲的水汽与窗外渗入的月光,交织着拂过他的后颈——那片与生俱来的柳叶胎记,此刻正如一枚被风摘下、静待碾落的叶,透着凄绝的安详。
原来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将这具照着那人眉眼塑成的躯壳,等候着最终的消融。
窗外,孤月高悬,风声刹寂。
陛下不知何时已离去。
他重回书案之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几篇作为“字帖”的策论上。
静默良久,忽然从那熟悉的笔画转折间,读懂了这位太子殿下对陛下近乎焚烧一切的占有欲——那是一种不惜毁灭所有侵入其领地之人的、炽热而偏执的烈焰。
这是怎样一对……危险的父子!
他在这一刹那,无比清晰地窥见了自己的命数——他不过是帝王置于太子掌中的一个雪人,被照着那人的眉眼精心塑成,即便侥幸未被随手拂去,也终将在不知何时便会照落的春阳下消融,了无痕迹。
他也看清了他们兄妹最终的归宿。 妹妹那双与他相似的眉眼,不知是否安好?每月解药之日,她是否也在为兄长忧惧交加?
可他——
又能如何?
要如何做,才能在这深宫之中,为妹妹寻一条生路?
夜风呜咽,似在替他问这天,问这地,问这九重宫阙。
凭什么? 这无声的诘问在齿间碾得粉碎。
凭什么?!
那人的痴妄,
凭什么定要用他们的骨血来献祭?!
恨意如石缝间扭曲的枯藤,在骨缝里越是顽强,便绞得愈紧,可稍一动弹,腕上无形的丝线就勒进皮肉,提醒着他,
现实何等刺骨!
夜风卷入殿中,悄然拂动案上宣纸。
那未及写完的“民惟邦本”四字,墨迹被不知何时滴落的湿痕晕开,如同他们兄妹那从未被人在意过的原本的形状,一同模糊在了这淋漓墨色里。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