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殿的宫门,守卫虽撤,那两扇大门却依旧紧闭着,如主人未曾舒展的眉心。
宫人通报后,乔慕别在殿外静立片刻。
门从内里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露出宫人半张谨慎的脸。
见是他,忙将门大开,无声行礼,引他入内。
往昔那缕红梅冷香,已然不见。
他目光掠过一处,那株曾被陛下赏赐、据说能永不凋零的贡梅,不知何时已彻底枯死,连根掘去,原地新植了几株梅苗,纤弱枝桠在穿堂风中打着颤。
闻人渺静坐于窗畔棋枰前,并未束冠,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
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似久不见光。
“儿臣,拜见父后。”
乔慕别依礼躬身。
闻人渺抬眸,目光落在他依旧裹着的玄色斗篷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这孩子,江南一行如此操劳,伤寒未愈么?
还是京中已入秋,他畏冷?
瞧着清减了些,越发沉稳了,却懂事得从不说。
“回来了。”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江南……一切可好?”
“劳父后挂心,诸事已毕,尚算顺遂。”
乔慕别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枰上零落的残局。
“慕别此行……沉稳了许多。”
闻人渺的目光掠过他耳垂那点熟悉的红痣,
“瘦了。”
这声关乎形貌的轻叹,落入乔慕别耳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这般示弱,是真心疼惜,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试图用温情捆绑他的手段?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素面白玉环,指尖摩挲过温润的玉质,双手奉了过去。
“父后之前所赐,儿臣完璧归赵。”
自此,两清。
闻人渺的视线落在玉环上,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此物既已予你,便是你的。连同它背后那些……微末人脉,你也一并留着吧。或许……日后能用得上。”
乔慕别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瞬。
他心头沉了沉,面上不显,从容将玉环收回袖中。
“儿臣,谢父后厚爱。”
“你献给陛下那幅画……以江南金石为彩,绘红梅傲雪……陛下,想是明白了你的心意。”
闻人渺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喟叹,
“只是,不必为我如此的。慕别。”
只是交易罢了。
乔慕别心下冷然。
“那四季梨幼苗,枝干虽纤细,风骨却似更……遒劲些。”
闻人渺忽然转开话题,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他面容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
“倒让父后想起,江南的柳枝,拂过梨花时,大抵便是那般韧而不折的姿态。”
乔慕别垂眸。
江南柳枝拂梨花……
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他是否在借此隐喻,敲打他,告诫他,莫要对父皇——
生出不该有的、属于“柳照影”的妄念与关注?
每一个字都仿佛成了需要拆解的字谜,他在这片语言的迷雾里,嗅到了试探。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闻人渺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青年储君的风仪无可挑剔,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下,似乎总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慕别,”
他声音放得更缓,如同怕惊扰什么,
“你年岁渐长,东宫……不可久虚。心中……可曾有过属意之人?”
乔慕别搭在膝上的手,指节无声收紧。
属意之人?
我的心早已被一个不能言说的名字烙穿。
婚姻?
不过是又一道华美的枷锁。
他抬起眼,看向闻人渺——
这个名义上“拥有”着父皇的人。
一丝尖锐的忮忌掠过,又迅速沉入眼底。
也罢。
既然永远得不到唯一的那轮烈日,那么娶谁,纳谁,都无所谓了。
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极淡、却恰到好处地糅合了赧然与回避的笑意。
“劳父后操心。”
他声音低了下去,
“儿臣近来……倒是想起一人。性子……颇为沉稳。”
闻人渺凝视着他脸上那抹罕见的、近乎“害羞”的神态,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话题,终究还是绕不开那个最让人忧心的存在。
“慕别,”
闻人渺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
“宁安近日……变化甚大。她于文渊阁遍览群书,志气非凡,竟生出……入朝听政之念。”
乔慕别静静听着,面上无波。
“父皇已同儿臣提过,命儿臣草拟听政章程,儿臣……已应允了。”
他抬起眼,语气带着兄长的宽和,眼底却一片平静,
“皇妹聪慧,有此志向,是好事。”
闻人渺的心猛地一沉。
陛下竟让他来拟章程!
慕别他……他竟应允了?
痴儿!
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如何面对那些朝堂老狐的风雨?
两个小人在他心中反复搏斗。
可是,他这般优秀,宁安又太执拗天真,如何争得过?
“慕别,”
“她年少气盛,锋芒过露并非好事。你拟章程时……或可,稍加限定。譬如,听政范围,初期限于礼制、文教……”
他几乎能想到宁安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霎时黯然下来的模样。
可他别无他法。在陛下默许、慕别掌刀的这场围猎里,他必须先亲手剪除女儿的羽翼,才能让猎人们失去射杀飞鸟的兴致。
他给的不是枷锁,是甲胄,尽管这甲胄,由她父后的背叛铸成。
“然,年少气盛,易被情愫所累。她身边,近来有位姑娘……心思深沉,非池中之物。宁安待她,过于赤诚,已非寻常姊妹之情。”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棋枰边缘划过,仿佛正亲手拧断了一只珍禽的脖颈——
那负罪感带着温热的血气喷溅而出,而他只能任由更冰冷、更沉重的保护欲,像泥土一样,将这血腥气死死覆盖、掩埋。
棋枰之上,非黑即白,落子无悔。
“她终究……是你妹妹。日后若真有风波,望你……无论如何,留她性命。”
——
“留她性命”。
四个字,像一把带着松香味的火刀,猝然劈开乔慕别冰封十余年的心湖。
不是暖意,是灼痛。
时间在感知中凝固。
“殿下,是杏仁粉……”
糕点沉入冰池泛起的腥气……
淬毒的咒骂与婴啼……
指尖从流光锦缎上滑开的冰冷……
黑炭呛入肺管的窒息……
最终,也是最初——瑶池殿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暖香,将他吞没。
所有童年终结的挽歌,在这一刻轰鸣作响,交织成一条他奉若圭臬的法则:
亲生的骨肉一来,你这偷来温暖的养子,便可被随意舍弃。
——可此刻
没有暖香,没有锦缎,没有甜腻的糕点与淬毒的诅咒。
只有明月殿里清寂的书卷气,和一句比银丝炭更熨帖心肺的、名为“留她性命”的寂静。
这寂静,如此震耳欲聋。
乔慕别猛地抬眼,定定地看向闻人渺。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冰层碎裂,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近乎狰狞的震动。
优先保全自己——
这个念头带来的陌生暖意,几乎烫得他要燃烧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这是真心还是算计。
——就算是算计,他也认了!
他喉结剧烈滚动,咽下那口铁锈气,声音是剥去所有伪饰后的粗粝:
“父后放心。”
“宁安是儿臣唯一的妹妹。”
“儿臣,定会护她周全。”
这不是敷衍,这是一个烙印在童年废墟与此刻触动之上的承诺。
闻人渺浑身难以自控地一颤,像是被这承诺的力度烫伤。
他看到了青年眼中未及掩饰的震骇,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也走绝了。
一股混合着巨大负罪与卑劣庆幸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他只能死死掐住掌心,用尽毕生修养,才近乎麻木地点了一下头,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
乔慕别起身,行礼告退。
转身即将步出明月殿时,他脚步一顿。
日光落在他玄色斗篷上,被全然吸了进去,未反射半分。
他袖中那枚白玉环,贴着腕骨,温润如一泓被悄然接纳的静水。
他在紧闭的殿门外静立良久,目光沉沉,似要将匾额上“明月”二字,镌刻进魂魄里。
殿内,闻人渺独坐。
风过处,新植的梅苗在窗外交错瑟缩,影影绰绰,映在他清寂的眼底,恍如旧梦残魂,挣扎求生。
一股清新的木质香气,悄然弥漫,令他轻蹙的眉峰不由自主地缓缓舒展。
他的目光,循着香气,落在棋枰之上——
一枚被慕别无意遗落的松塔,正静静地立在纵横经纬的交点。
他拈起松塔,置于掌心。
慕别……
竟还藏着这未曾磨尽的赤子之心。
他闭上眼,竟从那粗糙的鳞片间,听到了山风过隙的松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