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殿内陈设已全然焕新。
沉静的古木幽香被金丝楠的眩目取代,每一道木纹都在述说着新主的张扬。
桌案两侧更是新添了几架巨型屏风,以阴沉金丝楠木为骨,木色沉金,上有水波纹,十二扇屏页徐徐展开。
如孔雀开屏般矗立左右,阴沉金丝楠木为骨,水波暗涌的底纹上,金丝掐就的游龙正恣意戏弄着羽翼华美的凤。
龙身以金丝勾勒,填以蓝、绿珐琅釉,在宫灯下折射出幽邃的光。
一株高达四尺的整枝深海红珊瑚,颜色赤红如血,形态奇绝。
匠人依其天然形态,珊瑚的主干雕作苍松与蟠桃,枝杈间巧妙地琢出数位形态各异的仙人或对弈,或观星。
配以阴沉木雕成的层叠仙山底座,山中点缀以祖母绿为松,珍珠为云,黄金为径。
屏风后摆着一座金笼。
极尽奢靡之能事。
陛下闲适地倚在座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金丝楠扶手。
那少年正跪侍于君侧,半个身子几乎要偎进帝王怀里。
另一侧,裴季垂眸敛目,执着一方歙砚,正安静地研墨,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
宋辞躬身入内,视线谨慎地避开了屏风上那过于直白的龙凤交缠图案,以及屏风后那座不知何时添置的、空置着的华美金笼。
“陛下,陆凤君求见。”
裴季研磨的动作一顿,墨条在砚堂边缘滑出一道轻微的涩响。
他随即恢复如常,仿佛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少年却立刻撅起了嘴,带着被娇纵惯了的蛮横,手臂大胆地缠上帝王的袍袖,轻轻揪扯着:
“陛下——说好了今日要考校奴的功课的!陆娘娘一来,又要说他那些规矩体统了,好生无趣!”
皇帝并未斥责他的失仪,反而似被取悦般,低笑一声,伸手逗弄宠物般挠了挠他的下颌。
“你哪还有什么功课需要考校的,你如今的功课,不就是学着如何让朕开心么?”
少年被不知被这言语还是动作的轻蔑一刺,下意识地瑟缩。
他加重几分手下力道,少年眼中沁出一丝水光。
少年余光瞥过金笼时,他心中有一瞬的茫然。
皇帝目光却越过少年乌黑的发顶,扫向殿门方向,带着一丝玩味的期待。
“让他进来。”
就在此时,帝王忽然想起什么般,对怀中少年随口道:
“说起来,前日照影那孩子倒是提了个有趣的主意。说安乐宫温泉空置可惜,若能邀凤君、裴卿同沐,也遂了你们亲近之心。”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晚用什么膳,却让殿内空气陡然一凝。
这深宫里,连最温顺的兔子都开始学着亮出爪子了。
有趣。
少年缠着衣袖的手僵住。
裴季研墨的指节微微发白,瞳孔微缩,很快面上便又挂上了温和笑意: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陛下雅兴,荣幸之至。”
皇帝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唇角笑意渐深。
他的目光掠过少年的僵直,裴季泛白的指节。
最终落在那座空置的金笼上——
那里面,迟早会关进一只最为有趣的鸟儿。
陆凤君端着参汤步入殿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的步履停滞一瞬。
视线如冷风般扫过那株刺目的红珊瑚,刮过屏风上悖逆的龙凤,最终死死钉在几乎嵌进帝王怀里的少年身上。
手中沉檀木托盘边缘的雕花,几乎要被他按入掌心。
“臣侍参见陛下。”
“凤君来了。”
皇帝语调慵懒,仿佛未曾察觉殿内陡然紧绷的气氛,
“何事?”
“臣见陛下近日操劳,特命人炖了参汤,奉与陛下。”
陆凤君垂着眼,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少年眉眼一压,嗤笑一声,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
“哟,陆娘娘如今协理六宫,不去管束那些簪花的宫人,倒抢起宫人的差事了?这参汤,怕不是从哪个小厨房‘罚’没来的吧?”
陆凤君额角青筋一跳,猛地抬眼,目光如针。
裴季适时地轻咳一声,温言如春风拂面,却带着料峭寒意:
“殿下说笑了。陆大人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只是陛下龙精虎猛,何需参汤进补?倒不如赏了臣——臣近日偶感风寒,正需此物涤荡病气。”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将“风寒”与“参汤”轻轻勾连,暗指陆凤君所献不祥。
陆凤君气得几乎咬碎银牙。
好个裴季!装模作样!
一个靠着几分肖似储君爬上龙床的佞幸,也敢在他面前耍弄心机!
“裴大人说笑了,”
陆凤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此乃百年老参,最是滋养。倒是裴大人,既染风寒,便该在住处静养,以免……病气过给了陛下。”
最后一句,已是毫不掩饰的驱逐之意。
少年偎在他怀中咯咯直笑,晃着皇帝胳膊:
“陛下您看,裴大人和陆娘娘多关心您呀!一个怕您补着,一个怕您病着!比奴这个亲儿子还上心呢!”
皇帝任由他们争执,唇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
直到陆凤君与裴季之间的空气几乎要迸出火星,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够了。”
殿内霎时一静。
他的目光在陆凤君强忍怒意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裴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最后落在怀中少年那满是得意的小脸上。
“凤君的心意,朕领了。”
他淡淡道,“参汤放下,你去忙吧。六宫事务繁杂,不必日日来此。”
陆凤君浑身一僵,指节微颤。
陛下这是在……敲打他?
为了这两个东西?
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被冻结,心下委屈。
他死死咬着牙,躬身道:“……是。臣侍告退。”
退出殿门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桌案前空置的金笼在灯下光影交错,闪得刺目。
只见皇帝正拿起一块点心,亲手喂到少年嘴边,少年就着他的手叼走,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忘挑衅地瞥了他一眼。
而裴季,已重新垂下眼帘,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研墨,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弧度。
陆凤君猛地甩袖转身,不再管心中失落,踏出紫宸殿。
殿内,香雾重新缭绕。
裴季作心有余悸状:
“陛下瞧瞧,陆凤君临走前那眼神跟要剥了我似的。”
皇帝抚着少年发顶,目光却促狭落向裴季:
“裴卿既染风寒,不如今夜来安乐宫温泉暖暖身子。凤君与……”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兴味,看向那空置的金笼。
“……都来。”
那句话轻飘飘落下。
屏风后的金笼在光影交错间,泛着冰冷而寂寞的光泽,一如御座上那人,欣赏着笼外的喧嚣,自身却永远置身于一片华美而虚无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