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抚摸着荷包上精巧的针脚,目光却厌烦地投向远处。
“陆凤君如今这般作态,倒叫人忘了他当初在太子哥哥跟前何等谦卑谨慎。”
她说着,唇角扬起一抹与有荣焉的弧度,
“不过,太子哥哥的风采,他又岂能及万一?”
萦舟执书的手一顿。
恰一片浮云掩住日头,方才还斑驳跃动的碎金光影,倏忽间黯淡凝固。
她沉默一息,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像要探到人心里去:
“公主……对太子殿下,似乎极为崇敬?”
“太子哥哥待我极好,”
宁安答得斩钉截铁,眼中是纯粹的孺慕,
“他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顶好的人?
刹那间,萦舟只觉方才树下的温情暖意被瞬间抽空,一股冰冷的气顺着脊椎爬升。
宁安那充满孺慕的话语,像一把银剪子,在她心口反复开阖——
她们兄妹在泥泞中挣扎求生、摇尾乞怜的日日夜夜,在那位“顶好”的太子殿下眼中,恐怕连一场值得入眼的戏都算不上。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颅内尖啸,面上温存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血色却已悄然消失。
她借着低首整理书页的动作,死死嵌入掌心。
宁安并未察觉她瞬息万变的心理活动,自顾倾身过来,带着不满的嘟囔在她耳畔响起:
“如今瞧他这副小人得志的轻狂样,我真是……多看一眼都嫌脏得很!”
她话音落下,这才发觉萦舟的异常沉默。
转头看去,只见萦舟低垂着头,已单手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那点惹眼的红痣都仿佛黯淡了下去。
“萦舟?”
宁安满腔的义愤瞬间被担忧取代,手背下意识便贴向萦舟的额头,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又头晕了?还是方才吹了风?”
“都怪我不好……”
话音未毕,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萦舟微微一侧,仿佛那温暖的触碰此刻已变得灼人。
“没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带着一种抽空后的疲惫,
“只是突然有些乏力……想独自歇息片刻。”
这个细微的躲避,像一层无形的薄纱,悄然隔开了两人之间方才还亲密无间的距离。
宁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头莫名一空。
她看着萦舟确实不佳的脸色,那强撑的平静下是无法掩饰的虚弱。
纵有万般不情愿和疑惑,终究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那……那你快回去好好歇着!”
宁安想搀扶她起身,
“我让春翎去传太医!”
“不必。”
萦舟轻声拒绝,已然扶着身旁的海棠树干自行站了起来,
“睡一觉便好。殿下……也请回吧。”
她甚至用上了“殿下”这个称呼。
宁安还想再说什么,可见她步履虚浮、不愿多言的模样,到底将话咽了回去。
她只能委屈地对着萦舟的背影叮嘱:
“那……那我晚些再来看你!”
萦舟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回应。
萦舟,你回回头……
宁安独自站在原地,心里的棉花浸满了冷水。
方才的温情脉脉与此刻的莫名冷寂,对比得让她无所适从。
她总觉得,萦舟带走的,似乎不止是她的人,还有某种刚刚在海棠树下悄然滋长、却未来得及捕捉的东西。
——
而萦舟独自靠在冰冷的宫墙上,缓缓合眼,将一声几乎逸出唇边的、混合着绝望与恨意的叹息,死死咽下。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平静。
她随手找出一块素布,用剪子精准地裁剪成梧桐叶的形状。
陆娘娘……
陆凤君……
太子……
她唤来那老随侍,将布叶递过。
老随侍身子一僵,不敢接过。
“姑娘……”
她声音发颤。
“嬷嬷。”
萦舟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老随侍感到一种陌生的寒意。
“姑娘,奴才在宫外尚有一孙儿,还是垂髫之年……”
她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恳求,
“求……求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们祖孙性命吧!”
萦舟弯腰,不紧不慢地帮老随侍理了理衣襟。
“嬷嬷求错人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安慰,
“我手中可没有握着您亲人的性命。”
她慢慢地扶起她,缓慢地。
慢到老随侍冷汗浸满了后背。
“您该求的,是陛下才对。”
“更何况……就算我能绕过陛下饶过你,谁来宽恕我们兄妹呢?”
耐心地替她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动作细致得像在侍弄一株珍贵的盆景。
“喜、嬷、嬷。”
最后三个字,她吐得又轻又慢,却像三根冰冷的钉子,几乎要将她钉死在这绝望的当下。
喜嬷嬷颤抖着接过那轻飘飘的布叶,如同接过一道催命符。
“奴才……知道了。”
这初秋的风,竟也带着寒冬的刺骨,钻心透髓。
让人不禁心生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