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慕别缓缓抬眼,望向那片被晚霞燃尽的、正在褪去最后一抹橘红的天际。
眸中是一片虚无的茫然。
一种寻不到来处的漂泊感,在他眉宇间凝成极淡的轻雾,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抚养我的奶奶……前些年,也去了。”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这暮色,也像是不堪重负。
“舅舅,”
他转向柳清,眼中映着将熄的天光,
“我从小便像无根的浮萍,不知娘亲来自何方,是何模样。奶奶走后,这茫茫人世,我便再无故旧。”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那个盘桓已久的乞求:
“我想跟您回去,看看娘亲生长的地方。”
他声音愈发轻缓,带着一种如梦般的希冀与不确定,
“给我娘……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立个衣冠冢。让她们……魂有所归。”
他垂下眼睫,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或许……我那走散了的兄长,若苍天垂怜,有朝一日也能寻回去……得见一面。”
字字恳切,句句诛心。
柳清只觉得心口似被猫爪反复地挠,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抓住乔慕别的手,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破碎:
“好孩子!回去!舅舅带你回去!我们明日就动身!让你娘……让你妹妹……回家!”
他用力抹了把脸,混浊的泪眼中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乔慕别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安抚性地摩挲过那颗红痣。
“舅舅,还有一事。我此次南下,明面上是奉了陛下寻访花木的差事。我与白公子结识,亦是以游学书生‘柳昀’的身份,只说不日将进京赶考。”
他抬眼,目光清正,望入柳清眼中,
“其中便有探寻那‘四季梨’的任务,待公事完毕,我便随您归乡。此事关乎宫规体统,还望舅舅……切莫说漏了嘴。”
柳清虽不解其中全部深意,但见外甥神色如此郑重,只当是宫禁森严,不容行差踏错,连忙点头应承:
“舅舅省得,省得!绝不给昀儿你添麻烦!”
“对了,四季梨舅舅这便育得有。届时你尽管拿去交差。还有珍宝阁里一些物什花草……”
“这些身外之物,你若有用便都拿去吧。你娘在天之灵,只盼你好……”
柳清越说越是心疼,想着外甥孤身漂泊的日子,忍不住又道:
“昀儿,你既在江宁,不如就搬来与舅舅同住?家中虽比不得高门大户,却也清静宽敞,总好过你一人在外赁屋,无人照料饮食起居。”
呵……
柳照影。
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这份恨不得将整个珍宝阁捧到他面前的补偿之心,滚烫、真挚。
却也……刺眼。
与他乔慕别,毫无干系。
旋即回神。
与柳清同住,言行举止需时刻伪装,风险剧增。
他如今暂居的宅院,虽看似寻常,却是影七等人精心布置过的,内外皆在掌控。
不过一息之间,
他轻轻握住柳清的手:
“舅舅的心意,昀儿明白。只是……”
他略作停顿,声音压低了些:
“我此番南下,毕竟是奉了皇命。若长期居于舅舅家中,往来交接会见恐多有不便,亦怕引人注目,反为舅舅招来不必要的猜疑。”
他抬眼,目光清正地望着柳清:
“待我们归乡祭拜母亲后,我便回京述职,届时若舅舅不嫌昀儿叨扰,再长伴舅舅膝下,可好?彼时舅舅亦可来京城寻我。”
柳清虽觉遗憾,但听他说得在情在理,且承诺日后同住,心中便也释然,连连点头:
“是舅舅考虑不周了,还是昀儿你想得周全。公务要紧,公务要紧!”
他拍了拍乔慕别的手背,
“那这四季梨,舅舅便帮你打理好。”
二人从这僻静的后院转出,回到前堂。
早已等得心焦、正绕着影七团团转的白秀行,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玳瑁猫,嗖地窜了过来。
“柳兄!柳掌柜!你们可算出来了!”他绕着两人转了一圈,脸上写满了被抛下的委屈与控诉,“再不出来,我都要疑心你们被园里成精的草木给叼了去!”
乔慕别看着他眼中那毫无杂质、几乎有些灼人的失落,像那日听雪轩的火一般。
他语气歉然,“接下来几日,恐怕无法再陪秀行尽兴游玩了。”
他一把拉住乔慕别的衣袖,语气急切:
“这是为何啊?不是说好还要同我去品鉴新到的庐山云雾么?怎的突然就要走?你走了,这偌大江宁,还有谁懂我的画,知我的琴?!”
他话语如同连珠,带着少年人未被世俗磨平的、滚烫的真诚与失落。
“他们都嫌我是不务正业的纨绔,不屑与我深交。而那些终日流连声色犬马之徒,我又嫌他们脏腑里都是浊气!唯有柳兄你不同,清而不傲,朗润如玉,是我白秀行打心眼里认的知己!”
他说得激动,不忘朝角落的影七飞过去一个“你瞧瞧你家主子多好”的得意眼神。
影七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只是把他当作不安分的尘埃。
“你这一走,我……我”
乔慕别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
他温声解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歉意:
“秀行,并非我故意爽约。实是方才与舅舅相认,得知母亲故里所在。我想……去她长大的地方看一眼,祭拜一番,以全人子之心。”
“山?!”
谁知,一听到“山”字,白秀行如同被火星点燃的草原,眸中瞬间迸发更灼灼的光彩。
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山好啊!柳兄你有所不知,我最爱的便是登山!山间草木繁盛,多有奇花异草,幽谷深涧,正是我寻觅画本、采集标本的绝佳之地!”
他像是重新找到了无比牢固的理由,再次紧紧扒住乔慕别的手臂,言辞恳切,滔滔不绝:
“柳兄,带上我吧!就当路上多了只识图的猫了!”
全然一副乖巧期盼的神色。
“喵喵喵。”
乔慕别唇角一勾。
影七更是笑出了声。
玳瑁猫被动静这一惊,窜起来跳到柳掌柜头上。
柳掌柜扶住爱猫。
中年男子双手上举,轻扶一只猫,场面有些滑稽,却有几分可爱。
“我给你们探路!这边的山势水文,我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远比你们初来乍到的要熟悉!路上我还能辨识草药,采集些稀罕植株,绝不耽误你们的正事!而且……”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炫耀:
“我可以带上家中护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弓马娴熟!保管什么山匪路霸,豺狼虎豹,都不敢近身!柳兄你虽是……”
他目光在乔慕别虽不壮硕却挺拔如松的身姿上扫过,舌头灵巧地打了个转:
“呃……虽看着不甚文弱,但多些人护卫总归是好的,山路险峻,有备无患嘛,对吧?”
影七此时适时地上前半步,身形格外精悍。
乔慕别淡淡道:“我略通武艺,随行亦有护卫。”
白秀行瞥了一眼影七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在他看来有些“贼眉鼠眼”的脸,嫌弃地撇撇嘴:
“他?冷冰冰的,这一路上多无趣!”
一直旁观的柳清,看着自家外甥被这热情如火的小公子缠得有些招架不住,又念及白秀行毕竟是促成他们舅甥相认的“福星”,且性子单纯热烈,并无恶意,便也开口帮腔:
“昀儿,白公子也是一片赤诚。山路迢迢,多个知根知底的熟人照应,也多份热闹与保障。就当……是去散心了。”
乔慕别目光在柳清恳切与白秀行满是期盼的脸上掠过,终是轻叹一声,算是默许。
白秀行立时欢呼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蘑菇在向他招手。
——
白府,书房。
白巡抚搁下手中的笔,听着儿子兴奋地禀报完欲与友人同游山野的打算,修长的眉宇缓缓蹙起。
“你方才安生回府几日?”
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竟又要往外跑?还是深山老林!真真是反了天了!”
他站起身,锦袍曳地,身姿颀长,目光锐利地盯着一脸无畏的儿子:
“说,所为何事?若又是为了那些不着调的花花草草,戏班杂耍,今日便不必出这个门了!”
“父亲!此次绝非胡闹!”
白秀行急忙辩解,脸上是罕见的认真,
“是柳兄,就是儿子日前结识的那位极有风骨的至交,他欲往母族故地祭拜先人,路远山高,儿子是想……”
“祭拜先人需你作陪?还敢狡辩!”白巡抚气结,抬手欲打。
那姿态,并非全然怒其不争。
白秀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仍梗着脖子快速道:
“还有柳掌柜同行!就是‘珍宝阁’那位柳先生!他是柳兄的亲舅舅!”
珍宝阁,柳清。
白巡抚抬起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一丝缝隙。
许多年前,陛下似乎曾于闲谈间,以一种不容错辨的意味,提点他留意江南寻亲的柳姓之人,并需……稍加回护,勿令其过于显眼。
能让眼高于顶、看似天真实则挑剔的儿子如此真心推崇的“书生”……
其身份,恐怕也绝非寻常。
他缓缓放下手,抚摸起腰间那枚素面白玉环。
面上厉色稍敛,语气竟缓和下来:
“……既是你真心敬佩的友人,更需以礼相待。”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儿子,叮嘱道:
“此行一切需听从那位公子与柳掌柜安排,不可再毛毛躁躁,不可肆意妄为,更不可口无遮拦,失了礼数,丢了我们白家的脸面,可知否?”
白秀行虽疑惑父亲态度转变之快,但更多的是得以成行的喜悦,连忙保证:
“儿子知道!定不失言!”
随即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白弋。”
“届时你多带些身手好的护卫。护好小公子……尤其是那位柳公子。”
“是。”
重归寂静。
白巡抚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色。
只余风声,带来一丝江南特有的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