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慕别购置的宅院地处江宁城幽静之处,白墙黛瓦,与总督府的威严气象迥异,更符合他眼下游学书生柳昀的身份。
连日来,白秀行几乎成了这宅子的常客。
每日清晨,便能听见他那清亮雀跃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惊飞枝丫上的鸟:
柳兄!柳兄可在?今日小弟带你找个绝佳的去处!
然而,回应他的永远是影七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影七恪尽职守地挡在门前,语气平板地重复着不知第几遍的说辞:
白公子,您来得不巧。我家主子一大早就出门会文去了,归期未定。
什么,在这江南,柳兄居然有别的好友,比我更好的好友?
白秀行那张生动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像晒蔫了的叶子,满是失落与不舍。
他踮脚朝门内望了又望,确认真的不见身影,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嘴里还嘟囔着:
柳兄的文友也忒多了些……
柳兄赴文会怎不叫上我一起?
待那抹青绿色的活泼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
回想起这白小公子前几日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他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影七不由得朝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无声地龇了龇牙,心中暗道:
哼,黄口小儿!你懂什么暗卫的职责?若非主子有命,谁耐烦日日陪你演这出的戏码!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迅速恢复了惯常的警戒与沉寂。
合上大门。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乔慕别稳坐书房,一面运笔如飞,批阅着由特殊渠道送达的江南政务密报和宫中来信,一面听着影七每日例行的回禀。
他刻意晾着白秀行,既是将积压的公务处理干净,也是存心要吊足这位义弟的胃口。
他深谙人心,知道轻易得来的不会珍惜,唯有这般求之不得……
他算盘打得好,只待时机成熟,等白秀行下次再来,便顺势应下。
他料定,以白秀行这般热切的性子与上次分别前的暗示,今日必会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去往那藏龙聚虎的珍宝阁,见那位关键的柳先生。
他甚至已在心中拟好了数套应对的话术。
这日,最后一份关于漕运税银的章程批复完毕,用印封存。
乔慕别揉了揉微感酸涩的腕骨,对侍立一旁的影七淡声道:
明日,若秀行再来,便请他进来吧。
影七垂首领命:
翌日,白秀行果然准时前来。
一听影七今日竟未阻拦,反而躬身相请,他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是蹦跳着冲进了书房。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混合了冷杉与不知名花蜜的草木清气,仿佛将一座微缩的森林带在了身边。
原是换了个香囊。
柳兄!你可算忙完了!可让我好等!
他一把拉住乔慕别的衣袖,像是怕人又跑了,
走走走,今日定要带你见见世面,去个绝妙的好地方!
乔慕别唇边噙着温雅的笑意,从善如流地起身,心中已开始推演与那位柳先生见面后,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探听虚实。
然而,白秀行拉着他出门,穿街过巷,越走越是喧嚣,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浓腻的脂粉香气。
最终,两人在一座雕梁画栋、笙歌缭绕的华丽楼阁前停住了脚步。
楼前莺声燕语,软红十丈,匾额上白玉楼三个烫金大字。
乔慕别脚步倏然顿住,温雅的笑意冷在唇边。
一股属于储君的本能反感油然而生——
何等荒谬僭越,竟有人敢将他引至这等烟花之地?
是愚钝不堪,还是包藏祸心?
霎时间,他眸底冰封,已将白秀行这几日的言行在心中飞速复盘了一遍。
他身侧的影七早于刹那间,将气息已敛至几不可闻。
瞳孔急剧收缩,适应着此处故意布置得昏暗的光线,右手虚按在腰间暗刃之上,指尖稳定却蓄满爆发之力。
这白小公子行事毫无章法,引殿下涉足此等是非之地,无论有心无心,皆难辞其咎!
他飞速掠过十种制敌策略,却被殿下无声制止。
然而,当乔慕别的目光掠过白秀行时,却见对方眼神清澈坦荡,那热情分享的模样,与周遭的靡靡之氛围格格不入。
诶,刚刚怎么感觉凉飕飕的。
柳兄,就是这里了!
白秀行兴致勃勃,
此间主人与我相熟,里面的,外面绝难见到!
乔慕别眸光微沉,语气平和地提醒:
秀行,此等场所,似乎并非我等清谈之地。
白秀行却摇头,眼神清澈而笃定:
“柳兄,你被它的名头骗了。一座建筑是雅是俗,从不看它的招牌,而看里面的人在做甚么。心中有兰亭,闹市亦是修竹茂林。”
他说这话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天真与自洽,仿佛在陈述“水往低处流”这般自然的真理。
说着,他已不由分说地拉着乔慕别往里走。
影七见状,只得硬着头皮紧跟其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
香风裹面,愈加浓烈。
早有鸨母满面堆笑地迎上来:
哎呦,白小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芸娘和小红天天念叨您呢!
白秀行显然与她极熟,直接吩咐:
寻个清静的雅间,让芸娘、小红都过来。再找几位擅琴棋书画的姑娘作陪。
好好好,这就给您安排!
鸨母会意,很快将他们引至一处临水的雅室。
影七在心中冷哼:
倒是熟门熟路!这般做派,平日里定是常客!
不多时,几位女子袅袅娜娜而入。
为首的是两名以素白丝带遮眼的瞽姬,一人抱琴,一人执箫。
其余人或捧香炉,或手持画卷,虽身处风尘,却别有一番清雅气质。
那抱琴的瞽姬静坐于琴案前,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空灵的琴音便流淌而出。
另一瞽姬随之启唇,歌喉婉转清灵,唱的竟是前人雅词。
影七心下讶然,这倒与他想象中的靡靡之音不同。
空灵的琴音响起瞬间,众人皆一怔。
再看白秀行——
已半倚在软垫上,手指随着节拍轻轻叩击桌面。
满脸尽是纯粹沉浸在乐音中的陶醉。
洞察了此中原委,乔慕别端坐的姿态未变,周身凛冽的气息却悄然冰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啼笑皆非的荒谬——他竟以天家九曲心肠,去度一株草木。
他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丝深沉的玩味。
琴音缭绕间,又有女子展开画卷,墨荷亭亭。
另一女执笔挥毫,笔下兰草清雅。
白秀行不时低声向乔慕别赞叹:
柳兄你听!这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你看这画,虽目不能视,心之所向,笔底生花,何其妙哉!
那执箫的瞽姬似乎有些紧张,一个音微微吹错。
白秀行并未声张,只是极自然地俯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倒出几片干枯的、形状优雅的叶片,放入香炉旁的余烬上。
一缕极其清苦、冷静的香气悄然弥漫,如同雪后松林。
那瞽姬微蹙的眉头悄然舒展,接下来的箫音便稳如磐石。
影七侍立在角落,原本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看着白小公子那副全然陶醉的模样,再回想自己方才如临大敌的戒备,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这位小公子,行事当真......莫测。
若在宫中,早被打成细作拿下了。
一曲终了,白秀行抚掌称赞,又兴致勃勃地对乔慕别道:
柳兄,如何?此地可算得上是俗世中的清雅地?比之外面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会,是否更有真趣?
乔慕别看着他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的眼神,心中原定的、关于珍宝阁的试探,此刻竟有些难以出口。
引导一脉心思单纯、只在凤尾竹下自顾自欢快奔流的清溪,需要的正是这点耐心——
以及,一点居高临下的欣赏。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顺着白秀行的话赞道:
确乎......别具一格,秀行好眼光。
“柳兄喜欢便好!”
白秀行脸上漾开满足的笑意,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顶要紧的事,身子不自觉地朝乔慕别倾了倾,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孩童分享秘密般的兴奋与得意:
“不过柳兄,这些清音雅乐,在此间还算寻常。小弟在此处,还藏着……那才是小弟在此地藏着的、连我父亲都要瞒着的‘活宝贝’!”
他自认为隐蔽地瞥了一眼影七,声音压得更低。
这小公子真将他当贼来防了!
影七面沉如水,心中已将这小公子用各种方式“请”出去了十次。
谁乐意听?
“哦?”
乔慕别适时流露出几分好奇,顺着他的话问道,
“不知是何等奇景,能让秀行如此珍藏?”
他再次警惕地瞄了影七一眼,这次甚至带上了点“你怎么还在这里”的埋怨,随即用手半掩着嘴,对乔慕别道:
“柳兄,此事最是机要,连我爹都不知道!你这侍卫……”
“笃笃笃——”
话未说完,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