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漱玉斋内,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勉强抵御着窗外潮热的蝉鸣。
宁安在殿内不停地徘徊。
怀中紧紧抱着那本以锦缎仔细包裹的《清宴选辑》。
口中念念有词,声音细碎,融在荔枝清香里,听不真切。
殿下,
春翎侍立一旁,目光随着她来回转悠,只觉得头晕目眩,终是忍不住轻声提醒,
这已是第三十圈了。
宁安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要不要去华清宫找萦舟呢?
可是昨日才刚去过。
这个点了,不知萦舟用过晚膳没有?
她那么瘦,身子骨那般弱,像一株倚着墙角生长的细弱藤蔓,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
恐怕……胃口也不好吧。
对!
宁安眼眸倏然一亮,脚步戛然而止,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足以驱散所有犹豫。
我给她带点好吃的点心去!
她语调轻快起来,像是说服了自己,又像是终于为这份按捺不住的想念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口。
华清宫。
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正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
宫檐下早早挂起了宫灯,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弧,却照不亮这殿宇深处固有的清寂。
与漱玉斋的冰鉴生凉不同,此地更显幽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般的苦涩清气。
老随侍从窗外见着一抹熟悉的亮色,连忙退却,湮没于阴影之中。
萦舟独坐窗畔,并未掌灯,看着天光。
心下安然。
听见通传,她有些仓促地起身,面上沉静,唯有嘴角微不可察的上扬了一丝。
这心中的甜蜜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殿下?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像月光拂过纱幔。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宁安献宝似的将食盒与那本《清宴选辑》一并放在案上,语气雀跃,
都是御膳房新制的点心,听说膳房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娘,这几道点心清爽不腻,你定会喜欢。
她说着,手下不停,利落地解开包裹书籍的锦缎。
哎呀,怎么不见掌灯!这侍奉的宫人哪偷懒去了!
春翎跟在身后,赶忙将提着的宫灯放下,燃起烛火。
那本精心编纂、亲手誊写的诗集,终于暴露在烛火昏黄的光线下。
纸张细腻,墨迹工整,扉页上几个工工整整的大字,带着少女特有的、略显稚拙的笔锋。
她忽然想起太子哥哥教导她识字时,那方价比千金的端砚,与眼前这本朴素诗集的重量,竟如此相似。
还有这个!
宁安脸颊微红,眸光晶亮,带着几分期待,几分赧然,将诗集往萦舟面前推了推,
这是我……我特意为你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萦舟的目光落在那些整齐的墨字上。
烛影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映得她神情有些模糊。
她没有如宁安预想中那般立刻翻阅,或是露出惊喜的神色。
她只是静静地、近乎凝滞地看着。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粘稠。
殿外,不知名的夏虫开始鸣叫,一声声,短促而尖锐,刺破了殿内的寂静。
她看着萦舟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那紧紧抿住的、失了血色的唇瓣。
萦舟……?她试探着,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萦舟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含着水汽、显得朦胧动人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情绪——
是难堪。
是被人窥见最深处贫瘠的、无地自容的难堪。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因常年刺绣而带着细微针痕的手指,指尖微微颤抖,虚虚地划过书页上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的墨迹。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虫鸣盖过,像绣针穿过薄绢时那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殿下……我……
多谢殿下,殿下费心了。
她顿了顿,贝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才将那真相从喉间碾磨出来:
只是……我不识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感到一种近乎**的羞耻。
那些她曾引以为傲的、用针线构筑的微小世界,在这本墨香浓郁的诗集面前,轰然倒塌,显得如此匠气与卑微。
她仿佛能预见公主眼中即将浮现的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比直接的鄙夷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们之间那层由披风、由梨林、由并蒂莲帕子小心翼翼维系起来的、薄纱般的联系,似乎就要被这残酷的事实撕碎了。
不要……不要这样看我。
宁安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走了。
不……识字?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她所有预设的欢喜。
怎么会?
那双能勾勒出精妙针法、抚过丝线时无比灵巧的手……
竟然无法辨认这些笔墨的痕迹?
电光石火间,无数被她忽略的细节奔涌而来——
梨林递过来的绣着竹叶柳枝的半旧披风,自己还暗自赞叹其风雅。
太液池畔,自己吟诗时,萦舟那垂眸浅笑的姿态……
她原以为是清冷,是含蓄,却从未想过,那或许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是一片她站在光明处无从想象的、知识的荒漠。
那些她赞叹过的精妙绣纹,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另一种文字——
一种被生活逼迫写就的生存之书。
一股滚烫的羞愧猛地烧上她的脸颊。
自己那些在她看来是分享的举动,于萦舟而言,是否像一场又一场无声的炫耀?
像举着珍贵的明珠,在一个目盲之人面前,喋喋不休地描述它的光华?
她原以为萦舟爱柳叶、竹枝,是心慕风雅,却从未想过,那或许是她在困顿中,唯一能触及的、关于美与风骨的表达。
而自己那些滔滔不绝的诗句,此刻回想,竟都成了无知而残忍的炫耀。
萦舟避开了她的目光,侧过脸,肩头微微瑟缩,像是要将自己藏进烛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爹娘去得早……
她低声解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苦涩的深渊中捞出,
家贫,不曾……读过书。刺绣……也只是为了生计。
那一刻,宁安所有预备好的、关于诗句的解说,所有期待回应的雀跃,全都凝固了。
无边的歉意和心疼涌上她心头。
愧疚要将她淹死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她面前,那般自然地吟诵接天莲叶无穷碧……
那一刻的萦舟,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那些她无法理解的韵律,看着那些她无法辨认的字符,还要对着她,露出那般……温柔的笑?
她忽然想起太傅曾说“民有八成人不识字”,当时无感的数字此刻有了具体的面容。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不是失望,不是鄙夷。
是排山倒海的心疼,像千万根无形的丝线骤然抽紧,将她的心勒出细密的血痕。
她忽然无比具体地感知到,萦舟独自一人在这深宫里,面对那些她无法读懂的华丽赏赐、无法理解的言语机锋时,是何等的孤独与无助。
这心疼太过汹涌,几乎让她窒息。
她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她不能容忍这片知识的荒漠横亘在她们之间,更不能容忍自己曾是那个无意中加深这荒漠的人。
没关系!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掺杂了泪意而显得异常响亮和坚定,仿佛要用这声音驱散所有盘踞在此处的阴霾与难堪。
这有什么要紧的!
她紧紧握住萦舟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疼对方,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将人从冰冷深渊里拉回的绳索。
萦舟却觉得这温度,比那日太液池的阳光更让她想要落泪。
我教你!
她宣布,眼神灼亮,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
这不是施舍,是赎罪——
为她十多年来心安理得享受的一切特权重赎。
就从……就从你的名字开始!,还有我的名字,
我写给你看!很容易的,真的!
萦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的反应弄得怔住。
她预想了宁安可能会失望,可能会觉得扫兴……
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
是啊……
她不会那般的。
清宴用手指蘸了杯中一点冷茶,在光滑的案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最简单的字。
“你看,这是‘心’。”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柔软,
“太傅说,古人造字,画的就是一颗心的样子。这是我的真心,也是你的。”
然后,她才指着诗集上的句子,语气重新变得轻快:
萦舟,我一句句念给你听!
她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公主殿下掌心灼人的温度,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那毫无阴霾、充满活力的声音……
你看,这句是此花此叶常相映,说的呢就是我们赏荷那般的光景,就像我们说好要像荷花荷叶那样永远相伴的意思!
殿外,虫鸣不知何时歇了。
唯烛影摇曳,如同萦舟曾将无数心事绣入丝绢,此刻,烛火正将她们的身影,一针一线,绣入宫墙。
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恰似萦舟绣过的柳枝,终于找到了生长的方向。
烛泪无声垂落,凝固成这静夜唯一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