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黄梅时,阴气蔽远迩。
江南的雨,下得绵密而压抑,濡湿了窗棂,也濡湿了案头刚呈上的密报。
乔慕别展开纸张。
“宁安公主近日性情大变,主动求学,手不释卷。”
墨字映入眼底,他执信的手稳如磐石,唯有在读到“手不释卷”四字时,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宁安……
求学……
这陌生的字眼组合,在他心头凿开一丝裂隙。
随即,一个被忽略的名字,如同水底暗礁,猝然撞入脑海——
萦舟。
柳萦舟。
是了,柳照影那个妹妹。
他竟忘了。
那个名字曾在宁安口中含糊地带过,彼时他心系江南与那赝品,未曾深思。
原来那个针脚灵秀、引来宁安百般维护的荷包,那个让他心生警惕却一时未能深究的源头,便是她。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丝冰冷的鄙夷漫上心头——
为了那么个赝品的血亲,她竟肯俯就最厌恶的学问。
一股黏腻的厌恶随之翻涌——
果然是同源之木,一般的善于钻营,无孔不入。
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缕极淡却尖锐的懊恼。
若他当初多一分留意,若他将这名字与柳照影早早关联……
或许就能更早斩断这不该有的藤蔓,不至于让宁安陷得如此之深。
他面无表情地将密报移近烛火。
火舌先是贪婪地舔舐“宁安”,继而吞噬“求学”,最后将“手不释卷”也化为蜷曲、焦黑的灰烬,在指尖被碾碎。
这一刻,他豁然开朗。
原来他这些年斩断的所有藤蔓,终究不及父皇随手种下的荆棘。
为何他此前查不到柳萦舟更深的根底……
原来如此。
是父皇。
始终是父皇。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布下重重迷障。
“传令影七。”
他对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钉楔入沉寂。
“十日之内,掘地三尺。孤要一个结果。”
江南的雨声未歇,而千里之外的宫阙深处,龙涎香此刻浓得化不开,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帝斜倚在榻上,玄色衣襟随意敞着,泄露出几分不拘的慵懒。
他的足边,一道纤细身影深深伏跪。少年浑身仅着一袭素纱,薄如蝉翼,冰镇过的葡萄被他以身体小心翼翼地暖着,肌肤因那持续的寒意泛起大片诱人的绯红,控制不住地轻颤,宛若骤雨击打下的海棠,凄艳而零落。
“陛下……”
他仰起脸,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精心淬炼出的黏腻,尾音勾着丝,试图缠绕君心。
“您金口玉言……今夜,说好只陪我的。”
恰在此时,宋辞悄步而入,躬身禀报了“宁安公主主动向太傅求学”的奇闻。
帝王捻着葡萄的指尖微微一顿,那玩味的、如同鉴赏瓷器纹理的目光,从少年身上缓缓移开。
“哦?”
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单音,脚背却沿着少年低伏的、绷紧如满弓的脊线,不轻不重地碾过,带起一阵隐秘而屈辱的战栗。
“朕的那个宁安,何时也肯静下心,做这些学问了?”
他像是在问宋辞,又似在穿透虚空,审视着那个不在此地、却总能牵动风云的女儿。
少年伏在地上,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敛住了眸底倏然冷却的暗流。
又是宁安! 她总是能如此轻易地……
夺走本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随即,皇帝俯下身,用那沾着葡萄汁液、冰凉而黏腻的手指,抬起了少年的下颌,迫使他迎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天威。
“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去做她平生最厌弃的事……”
帝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将人心置于指尖缓缓揉捻的、近乎残忍的兴味。
“你说,她这几分心血来潮,能维持几时?”
少年被迫仰着头,脸上是天衣无缝的温顺与孺慕,心底却一片冰封的荒原。
真心?
在这能将骨头都碾成齑粉的地方,谈论真心?
父皇,您此刻,不也觉得这自欺欺人,荒谬得可笑么?
他伸出舌尖,带着一种精心演练过的、献祭般的诱惑,轻轻舔舐去帝王指尖那抹艳紫的汁液。
“陛下的心思,如云山雾海,奴……窥不见万分之一。”
他声音模糊,带着湿热的水汽,
“奴只知,此刻,您在这里。”
就在此刻—— 宋辞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却似冰水倾泻,霎时浇灭了满室粘稠的旖旎:
“陛下,江南……太子殿下有八百里加急密报送达。”
一瞬间,空气凝滞。
少年心底先是一空,仿佛坠入冰窟。
随即,一股淬毒般的嫉恨,如同被惊动的毒蛇,朝着那远在江南的名号昂起了头!
东宫……
东宫……
为何你总是阴魂不散!
连我倾尽所有才乞得的片刻温存,都要蛮横地打碎!
那我……那我舍尽一切、赌上性命才换来的一切,又算什么?!
他如同被彻底侵占了最后领地的幼兽,整个身体如水蛇般死死缠上帝王的小腿,双臂用尽全力环抱,将滚烫的脸颊与所有的不甘深埋入那玄色龙纹的膝间,用一种带着泣音的、甜腻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声调央求道:
“不看……陛下答应过我的!什么太子…什么江南…都不许看!今晚您只是我一个人的陛下!”
皇帝垂眸,目光如同在欣赏一副名画,静静品鉴着脚下这具年轻躯体因极致忮忌而绽放出的、扭曲到动人心魄的魅力——无论这忮忌有几分真,几分假。
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无比愉悦的、黑暗的光芒。
他享受这种绝对的掌控。享受这灵魂为他而战栗、因他而癫狂的每一个瞬间。
他并未推开少年,反而就着这个近乎亵渎的姿势,用脚尖极其轻微地、带着赞许意味地,蹭了蹭他敏感脆弱的颈侧。
“好,依你,不看。”
他竟朗声一笑,语气纵容得如同在逗弄一只炸毛的猫儿,随即对宋辞淡然吩咐,
“太子所奏,无非江南案牍劳形,改日再议。”
他的目光悠悠转向太液池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至于公主……既突然开了窍,知道读书是好事。去太液池赏荷……多派些‘妥帖’人跟着,务必,‘护’她周全。”
宋辞躬身领命,无声退却。
御书房内,少年压抑的喘息缠绕着龙涎香,将这永昼凝固成琥珀,裹住其中所有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