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宁安屏退左右,又独自跑来僻静的梨林。
到了地方,便毫不讲究地往石桌上一趴,下颌抵着微凉的石面,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几颗碎石和落叶。
心下不免期盼那道身影快些出现。
太子哥哥离京,这宫中仿佛瞬间空落了许多。
那些公主们酷爱诗书胭脂,竟无一人能同她玩蹴鞠投壶。
皇子们又一心扑在骑射上,可偏偏一个也比不上她的太子哥哥,甚至有的技艺还不如她!
环顾四周,这深宫里能与她说上话、而她心底也愿意与之亲近的——
竟只剩下那个清清冷冷的萦舟了。
她时不时立起来,踮脚向梨林入口望去,见到空无一人,心头便漫上一点难以言说的沮丧。
连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都几度被她错听成那轻悄悄的脚步声。
小黄莺皱起了眉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一丝方才还在眉头、转眼便绕上了心尖的滋味。
终于,一道披着月白色半旧披风的身影,提着小小的绣篮,款款走入林间。
宁安蹙起的眉眼霎时舒展开,宛若一株迎着日头骤然绽放的水莲,明艳照人。
是萦舟!
她今日果真来了!
“公主久等了。”萦舟见她在此,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才没有!”
宁安立刻否认,声音都不自觉地扬高了些,
“我也才来。就是随意走到附近逛逛……走得累了,便进来歇歇脚。才没有刻意等很久呢。”
她扭开头,故作轻松地踢了踢脚下的青草。
萦舟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根,浅笑不语,并不多言,只安静地在石桌另一侧坐下,取出了绣绷。
宁安不喜欢刺绣,但她喜欢看萦舟刺绣。
阳光透过梨叶的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在萦舟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宁安看得出了神。
她忽然发现,萦舟鼻梁上有一粒小小的、红色的痣,像雪白宣纸上被无意间点缀上的朱砂,俏丽得很。
当她想不出精妙的针法时,那粒小痣会随着她几不可见地蹙一下鼻尖,灵动莫名。
宁安看得有趣,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一阵风过,梨树青涩的幼果在叶间微颤,带来些许凉意。
宁安“阿嚏”一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萦舟捻着针线的手一顿,抬眼看来。
宁安揉了揉鼻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没事没事,你继续。”
萦舟却放下了手中的绣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已被体温捂暖的月白披风,默默递了过去。
宁安愣了一下。
她贵为公主,锦衣玉食,何曾缺过衣物?
旁人献上的貂裘锦褥堆积如山,她却觉得都比不上眼前这件半旧的、触手柔软的棉布披风。
她接过,入手先触到的是披风边缘繁复的刺绣图样,绣的并非寻常女子钟爱的花卉,竟是些君子和文人雅客偏好的柳叶竹枝,清雅别致。
难道萦舟喜欢诗书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披风内里似乎还残留着萦舟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一种淡淡的、清苦的药草香,混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梨叶清气。
她将披风裹在身上,那暖意仿佛不是来自外界阳光,而是从织物经纬,内里衬絮中丝丝缕缕地透出,直直熨帖到她心尖上。
她莫名觉得脸有些发热……
这感觉陌生又奇怪,不像跑完蹴鞠后的燥热,倒像是心尖被那药草香轻轻烫了一下,连耳根都悄悄攀上了轻悄悄的绯色。
为了掩饰这莫名的窘态,她没话找话:
“你……你身子不好,还给我作甚?自己穿着。”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语气,生硬得倒像是在责怪对方。
她立刻想起赠送玉莲那日,触到的萦舟冰凉的指尖。
那日只当她是惊吓过度,未料想如今夏日天光里,她也和染了风寒的太子哥哥一般,需身着披风。
果然,萦舟微微垂下眼睫,声音轻缓:
“劳殿下挂心。夏日里,奴只是畏风,并不觉寒冷。”
“不许自称奴,也不许叫我殿下。”
宁安有些懊恼地纠正,她不喜欢这称呼划开的距离。
她转了转眼珠,从袖中摸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用于画宫苑花样的小本子和一截炭笔。
“你绣你的,我画我的。”
她说着,便不再看萦舟,转而趴在石桌上,对着光影斑驳的桌面,或是石缝里一株倔强的小草,信手勾勒起来。
只是勾勒着勾勒着,手下笔触不听使唤,炭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竟在纸上游走出一个树荫下执着绣绷的静谧美人侧影。
梨树下重归宁静。
只有风吹叶响的沙沙声,银针穿过锦缎的细微摩擦声,以及炭笔在纸上游走的簌簌声。
她们各做各事,互不打扰,却奇异地共享着同一片树荫,同一种静谧。
宁安从未觉得如此放松,仿佛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慢了些。
画得入了神,她甚至无意识地将其从本子上撕了下来,放在一旁。
过了许久,久到那幅荫下美人刺绣图已悄然完成。
她画得有些倦了,抬眼偷瞄萦舟,见她正对着绣绷上一处配色凝神思索,阳光在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她画中的面容无二。
宁安心中一动,
将那美人图用炭笔点上一颗极小极小的痣。
然后低声开口,带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抱怨意味:
“……前些日被父后拘去赏荷宴,听着那些夫人小姐们互相吹捧,无趣得紧。”
她说得含糊,并未细讲宴上的琐碎与压抑。
萦舟闻言,从绣样中抬起头,安静地看向她,没有追问,也没有附和,只是静静地听着。
宁安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里的那点烦闷忽然就消散许多了。
她嘟囔道:
“……反正,年年如此,烦死了。”
萦舟默然片刻,轻轻道:
“殿下是很好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
宁安却觉得,这句话比任何人的安慰和阿谀奉承都更让她受用。
她翘起嘴角,方才那点不愉快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
萦舟目光落在自己绣了一半的并蒂莲上,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向往,
“荷花本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风姿确是极佳的。若能静静观其形色,用于绣样,想必是极好的。”
宁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不爱热闹的赏荷宴,但若是……
“你喜欢荷花?”
她凑近了些,语气雀跃。
萦舟被她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颔首:
“嗯。其形、其色、其韵,皆可入画入绣。”
“这有何难!”
宁安一拍手,脸上是明晃晃的得意,
“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最好!比御花园那些强多了!其实……本宫最爱荷花了!”
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之前那个从赏荷宴上溜出来、抱怨荷花无趣的人不是她自己。
“过几日,等日头不那么毒了,我带你去太液池边赏荷写生,如何?”
她看着萦舟,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就我们两个,清清静静的,没人打扰!”
萦舟望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与疏离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摇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字:
“好。”
宁安顿时心花怒放,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又坐了片刻,眼见天色渐晚,宫人该来寻了。
宁安起身准备离开。
她将披风解下,递还给萦舟。
在萦舟伸手接过时,宁安的指尖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指尖。
却比之前感觉的,更加冰凉了。
比那尊羊脂玉莲,不遑多让。
宁安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萦舟那只冰凉的手连带着披风一起,紧紧握了一下。
“你的手总是这么凉。”
她蹙着眉,语气里是真切的担忧,而非客套,
“下次出来,记得带个手炉。还有,不许再把披风给我了。”
萦舟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连同那件披风一起抱在怀里,低下头:
“谢殿……公主关怀……我省的。”
宁安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脆弱脖颈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太医院哪位太医最擅调理虚寒之症来着?
回头得好好问问。
“那我走啦!”她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转身,玄色的衣摆拂过青草,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鸟儿。
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回头,眼眸亮晶晶的,声音清脆:
“对了,我叫清宴!”
萦舟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活泼的玄色身影消失在梨林尽头,久久未动。
怀中披风上,似乎还残留着宁安身上温暖的、带着阳光和甜香的气息。
被她握过的手背,那片短暂的温热早已散去,冰凉的肌肤下,却仿佛有火焰在灼烧,烙下难以忽视的印记。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宁安脚步轻快地穿过宫苑,心里盘算着:
定要为她寻来这最擅调理寒症的圣手!
至于那件带着药草香的披风,她暗暗决定,下次见面,定要找个由头再借来披一披才好。
萦舟独立良久,终是缓缓坐回石凳。她拾起绣绷,银针却迟迟未落。
阳光偏移,将石桌上宁安遗落的“荫下刺绣图”照得清晰。
画中人的眉眼,竟与她有七分神似。
她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人的鼻梁,仿佛想擦去那颗炭笔点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