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的后台通道如同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门外是震耳欲聋的喧嚣余波和热带夜晚潮湿闷热的空气,门内则残留着汗臭、油脂药膏和浓烈血腥的混合气息,以及刚刚落幕的惨烈与阴谋。
巨大的风扇在通道顶端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气流。
大梵拥着苏凝,步履沉稳地走在略显昏暗的通道中。
米白色的亚麻西装在顶灯下流泻着柔和的光泽,仿佛隔绝了周遭的污浊。
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额心那点朱砂记红得依旧醒目,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少了几分惯常的从容笑意,多了一层深沉的冷冽。
苏凝依偎在他身边,孔雀蓝的泰丝套装衬得她沉静如水,但微微抿起的唇角透露出她内心的波澜。
佐维落后半步,深灰色的顶级棉麻休闲装让他几乎融入通道的阴影。
三十名Kings Group的精锐护卫如同移动的黑色长城,沉默而森严地将三人护在中心,隔绝了任何可能的窥探和接近。
通道里其他散场的观众或工作人员,远远看到这支气场迫人的队伍,都下意识地屏息低头,匆匆绕行,不敢多看一眼。
通道里回荡着他们清晰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喧闹。
他们走出通道,三人并排走着。
“阿梵,”佐维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刚刚那场拳赛…”他顿了顿,“会不会是打假拳?”
他锐利的目光看向大梵的侧脸。派逸莲的莫名挨打和格莱的凶残,以及派逸莲那惨烈到匪夷所思的结局,都透着浓浓的诡异。
大梵没有立刻回答。他紧了紧拥着苏凝的手臂,感受着妻子传递来的温暖和依靠。
他目光平视着前面的城市灯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阿维,真是好难讲。”
他吐出一口无声的气息,“我之前讲过,黑古拳馆势力好大,根深蒂固。只手遮天,操控拳赛输赢,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继续道:“不过,碧林拳馆那块招牌,骨头向来硬得很。这些年,从来没听过他们向黑古低头,买过黑古的账。”
这是他对碧林拳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评价依据。
佐维微微点头,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现实:“这次拳赛输了,输得这么惨,连派逸莲都…碧林拳馆元气大伤。想不买黑古的账,恐怕都不行了。硬气,也要有硬气的本钱。”
他点出了碧林拳馆面临的残酷现实——惨败之后,生存的压力很可能迫使他们低头。
大梵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却露出一抹笃定的神色:“这,也未必。”他侧头看了一眼佐维和苏凝,“他们拳馆里,有个叫济考(Jikhaw)的师兄。这人,重情义,骨头比派逸莲只硬不软。”
“济考?”苏凝抬起头,美眸中带着一丝好奇和担忧,“他那么厉害?能一个人打得赢黑古那群豺狼虎豹?”她想起黑古手下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和黑古本人的强横。
大梵沉吟片刻,似乎在衡量济考的实力。他缓缓道,声音带着金蒙空独有的判断力:“除了黑古本人亲自出手…其他人,”
他语气斩钉截铁,“应该没有问题。” 他对济考的实力有着极高的评价。
佐维闻言,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哦?这么有把握?” 他了解大梵,能得到大梵如此评价的人,绝非等闲。
大梵脸上也露出笑意,那笑容带着对往昔峥嵘的回忆和一丝对强者的欣赏:“我曾经和他玩过几局。”
他伸出左手,随意比划了几个拳击动作,“点数?数都数不过来(意指交手次数很多,难分高下)。他的拳很硬,路子很野,更难得的是,脑子够清醒,够狠,也够韧。”
佐维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了然和一丝期待:“连你金蒙空都说好的人,那一定强得没边了。” 这是对济考实力最高的肯定。
大梵哈哈一笑,笑声在街道上回荡。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即将出鞘的刀锋:“到时候,等济考回来,”他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算计,
“我又和黑古再赌,看看可不可以先‘灼’(粤语,意为‘整’、‘收拾’)他一番,赢他几百个(百万),把今天的连本带利拿回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找回场子,狠狠挫败黑古的嚣张气焰。
佐维和苏凝都被他这带着江湖气的豪气和自信逗笑了。
苏凝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丈夫的手臂,眼中却带着信赖的笑意。
佐维也笑着摇了摇头,深灰色的身影显得轻松了几分。
“好了,”大梵停下脚步,万象灯火迷离的夜色,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佐维和苏凝笑道,“现在,让我们去吃一顿大餐!把那些血腥味都冲掉!我知道河畔有家店,烤河鱼和青木瓜沙拉做得一流!”
他试图用美食驱散今晚的阴霾和不快。
与此同时,在街道的一根电线杆后面,一个昏暗角落。
陈浩南躲在电线杆后,将自己深深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暗红污渍的蓝色旧衬衫,下身是同样破旧的棕色长裤,裤脚磨损。
他精瘦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和灰尘的混合物,几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如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海。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三人身上——金发披散、气度非凡的大梵。
美丽优雅、与大梵亲密相依的苏凝。
还有那仅存一臂、却散发着磐石般气息的佐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猛地冲上陈浩南的喉咙!眼眶瞬间发热。
是大梵!佐维!
是杏花楼血雨腥风里,曾并肩搏命、生死与共的兄弟!
还有那位…依偎在大梵身边的美丽女子,那温柔的眼神,亲昵的姿态…是他的妻子吧?
陈浩南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冲出去!喊一声“大梵!”“佐维!”
像当年一样,拍拍肩膀,找个地方痛饮一场,把这几年的颠沛流离、辛酸苦楚都倒出来!
他的脚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迈出阴影!
然而…
就在脚尖即将触碰到光亮处那一道明暗分界线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那点冲动浇灭!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旧的衣衫,满身的污垢和伤痕,落魄潦倒如同丧家之犬。
再看看前方那被簇拥着的、如同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三人——光鲜,强大,高高在上。
洪兴陈浩南?
那早已是过去式了。洪兴的旗帜还在,但他陈浩南,早已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江湖的弃子。
“只身来到老挝,就忘记昔日一塌糊涂的人生吧…”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自嘲和绝望的疲惫。
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斩断最后的念想。
“既要忘掉,何必回首?”另一个声音更加冷酷地补充。回首又能怎样?徒增唏嘘和难堪?让昔日兄弟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
他陈浩南,丢不起这个人!
更何况…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处一个硬邦邦的凸起——那是一把冰冷的、填满子弹的旧手枪。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城郊那个废弃仓库,他用一把生锈的铁铲,将一个黑古手下的脑袋开了瓢!
现在,他正式触怒了黑古拳馆,那个在老挝地下世界盘踞多年、心狠手辣的庞然大物!
“那根本是一条后果难料的不归路…” 陈浩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灰尘的空气,胸口一阵刺痛。
他选择踏上这条路,为了救人,也为了心中那点未曾完全熄灭的道义之火。但踏上这条路,也意味着他必须彻底割裂过去。
“一旦踏上这条不归路,也代表自己真正与昔日一切…一笔勾销。”他睁开眼,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远处大梵拥着苏凝、和佐维谈笑风生的侧影。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怀念、苦涩、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祝福。
然后,他猛地转身!
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将那片灯火、那熟悉的身影、那温暖的谈笑声…连同他前半生所有的辉煌与落魄、情义与恩怨…统统抛在了身后那片刺眼的光亮之中。
他佝偻着背,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黑暗里。
只有那件破旧的蓝色衬衫,在偶尔掠过的光线中一闪,随即彻底消失在迷宫般的后台深处,再无踪迹可寻。
通道口,大梵似乎有所感应,脚步微微一顿,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深邃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根电线杆后面的昏暗角落,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空无一人的阴影。
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只当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