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萨亲王医院VIp病房的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药水的味道。
窗外,曼谷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韩宾靠在高档的电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沉静。
左腿被厚厚的绷带包裹固定着,隐隐传来的钝痛提醒着不久前的惊险。
大梵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让昂贵的真皮沙发都显得局促,他双臂抱胸,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关切,正听着阿赞低声汇报外面安保的布防情况,苏凝则坐在他身边,眼中带着一些疲惫。
佐维则安静地靠在对面的墙壁上,闭目养神,清俊的面容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冷峻。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十三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是那身利落的深灰色西服,银灰色的短发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沉重阴霾,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眼底透出的、深不见底的悲痛。
她的脸色甚至比韩宾还要苍白几分,走进病房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虚浮的沉重。
她身后跟着的阿威和阿强,神情同样肃穆,眼神里带着惊惶未定的余悸和深切的悲伤。
“宾哥,感觉怎么样?”十三妹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
她走到病床前,目光扫过韩宾腿上的绷带,带着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巨大的哀恸。
韩宾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情绪,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如铁,直直地看向十三妹:“我死不了。阿细,出什么事了?”
他太了解十三妹,若非天塌地陷,她绝不会在此时露出这种神情。
十三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空气都压进肺里来支撑自己。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空洞地望着病房一角,似乎在组织那锥心刺骨的语言。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破碎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浩南…大飞…太子…立花正仁(实质是山下忠秀,陈浩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灰狗…生番…大天二…亦龙…他们…他们八个…全都没了…在福田…”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时间仿佛凝固。
韩宾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手术后的苍白还要骇人。
他死死地盯着十三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骇和一种被瞬间掏空的茫然。那个名字——陈浩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浩南…他…” 韩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怎么会…他一个人…” 他想说“他一个人去送死吗?” 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是伊健…” 十三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中强忍的水光终于抑制不住,顺着英气的脸庞滑落,但她没有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流淌,
“东英的咖喱和那个神人地中海…设计害死了伊健…浩南为了报仇,绑了咖喱…把他…把他打废了…东英和毒蛇帮彻底疯了!后来…”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将那段韩宾远在泰国未曾亲历的惨烈过往和浩南的坠落过程浓缩道出,
“浩南又被东英的古惑伦算计,在股市输光了所有身家,还…还染上了毒…蒋先生…把他拉下了龙头的位子…他…他什么都没有了…”
十三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和无力:“他心死了…彻底心死了!
他一个人…就一个人…拎着刀…去了福田…那是东英和毒蛇帮联盟的地方…他根本就是去送死的!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出来!”
“那大飞他们…” 韩宾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渺茫的、不愿相信的希冀。
“没人知道!” 十三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痛楚,
“没人知道浩南会去!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是大飞…是太子他们七个…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他们…他们自己跟去了!八个人!就八个人啊!对上了东英和毒蛇帮…整整两千多人!”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嘶哑破碎,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他们…是去陪浩南…一起死的啊!”
病房内一片死寂。中央空调的嗡鸣声变得异常刺耳,如同哀鸣。
韩宾靠在床头,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统领洪兴的龙头,在失去金钱、地位、尊严甚至健康后,眼神空洞绝望,形销骨立,如同行尸走肉。
他握着一把冰冷的刀,独自走向福田食品厂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联盟”会场。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寻求解脱的决绝。
他根本不知道,也未曾期待,会有兄弟追随。
大飞那标志性的粗豪笑容下藏着怎样的沉重?
太子冷峻坚毅的面容是否闪过一丝对生的眷恋?
山下忠秀的忠诚,灰狗的狠辣,生番的莽撞,大天二的沉稳,亦龙的义气…
这七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得知大哥走向绝路时,没有犹豫,没有告别,默默地拿起武器,追随着那道孤独赴死的背影,踏入了那片被两千敌人重重包围的修罗场。
当他们在喊杀震天、刀光剑影中,冲破阻碍,终于看到那个浴血奋战、即将被淹没的熟悉身影时,那一声声“南哥!我们来了!” 是何等的悲怆与壮烈!
这绝非计划,而是兄弟情义在生死关头的本能爆发!
八个人,像八颗投入怒海狂涛的顽石,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敌人淹没。
他们背靠着背,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的防线,砍倒了不知多少敌人,但终究力竭……
大飞可能狂笑着战至最后一刻,用生命诠释了“洪兴大飞”的狂放。
太子或许用生命诠释了“洪兴战神”的尊严,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浩南的眼神在生命的尽头,是否因看到兄弟们的身影而闪过一丝错愕和更深的痛楚?
每一个倒下的身影,都代表着洪兴一根顶梁柱的崩塌!那是一场注定没有生还的、用生命谱写的血色挽歌!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低吼,猛地从韩宾喉咙里迸发!
他英俊的脸庞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猩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受伤的左腿都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宾哥!” 十三妹惊呼一声,慌忙扶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丢他老母!!!” 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猛地炸响!
大梵高大的身躯“腾”地从沙发上站起,古铜色的脸庞因震惊和暴怒而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空间看到那惨烈的福田战场,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一般!
“阿南!!” 大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义愤,“怎么会这样?!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昂贵的红木茶几上!
“砰!”一声巨响,坚固的茶几表面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忘不了,当初他在泰国最艰难、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是远在香港的陈浩南,顶着巨大的压力,二话不说,给他六百五十万港币!
那笔钱,是Kings Group最初起家的关键血液!这份雪中送炭的恩义,大梵一直铭记在心,视陈浩南为真正的兄弟!
“一个人去送死…七个兄弟陪葬…东英…毒蛇帮…两千人打八个!畜生!!”
大梵的怒吼在病房里回荡,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无边的杀意。他猛地转向韩宾,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斩钉截铁地说道:
“宾哥!你一句话!要人,要家伙,还是要我大梵这条命!我即刻带兄弟杀回香港!将东英同毒蛇帮连根拔起!为浩南哥!为太子哥!为所有兄弟报仇雪恨!”
他话语中的斩钉截铁和那份不惜一切的义气,让病房的温度都仿佛升高了几度,充满了狂暴的力量感。
一直闭目靠在墙上的佐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十三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韩宾眼中刻骨的悲恸。
没有大梵那样激烈的情绪外露,但他紧抿的薄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缓缓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向韩宾,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千钧的份量。那眼神分明在说:算我一个。
苏凝此时眼圈已经红了,她身为曾经天道盟的一员,她太明白陈浩南等人的名字,代表着洪兴最辉煌的时代,是无数江湖人仰望的传奇。
如今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落幕,八位顶梁柱一朝尽丧,怎能不令人扼腕痛惜?
出来混,今日不知明日生否…这句话从未如此真实而残酷地摆在眼前。
韩宾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那空洞和狂怒已被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沉静所取代。
那沉静之下,是滔天的巨浪和刻骨的仇恨。
“洪兴…脊梁断了。” 韩宾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浩南、大飞、太子…洪兴最能打、最忠心的八个兄弟…全折在福田了。
龙头没了,战神没了,双花红棍没了…核心战力,一朝尽丧!现在香港那边,恐怕已经乱成一锅粥,不知有多少豺狼虎豹等着扑上来分食洪兴的地盘,墙倒众人推!”
他猛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动作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眉头紧锁,冷汗瞬间渗出额头,但他毫不在意。
“阿细,” 韩宾的目光如同利剑,射向十三妹,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安排!我要最快一班飞机回香港!现在!马上!”
“可是宾哥,你的腿…” 苏凝焦急地想要阻止。
“死不了!” 韩宾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皮肉伤,养得回来!但洪兴的根要是被人刨了,基业毁了,兄弟的血就白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挣扎着,在苏凝和逸龙的搀扶下,强忍着钻心的剧痛,将那条打着固定夹板的左腿挪下床,脚掌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身体因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仿佛伤痛已被那巨大的悲愤和责任压了下去。
他看向大梵和佐维,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沉重,也有不容动摇的决心:“大梵,佐维,你们的心意,我韩宾记下了!血债,一定要血偿!但现在,我必须先回去稳住局面!
香港…现在就是一座火山口,随时会彻底爆发!我不能让浩南他们用命换来的最后一点根基,也跟着灰飞烟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的狠厉,“等我回去,理清头绪,站稳脚跟…这笔浸透了兄弟血的账,我会亲自跟东英、毒蛇帮算清楚!到时候,少不了要兄弟们帮手!”
大梵重重点头,眼神依旧燃烧着怒火和战意,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韩宾未受伤的右肩上,传递着力量和承诺:
“宾哥,你只管回去!泰国这边有我大梵在,等你号令!我Kings Group所有兄弟,随时过海!血债血偿!”
佐维也再次微微颔首,眼神坚定如磐石。
病房内气氛凝重如铅,充满了悲愤与肃杀。归途,亦是血途的开端。
没有人注意到,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外,一个推着清洁车的医院工作人员似乎停留得稍久了一些,帽檐下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室内凝重的众人,尤其是韩宾那打着夹板的腿和十三妹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才若无其事地低头推车离开。
那推车的轮子,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滚动声,渐渐远去,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