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羽再次睁开眼时,消毒水的味道像细密的针,扎得鼻腔发痒。
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慢慢聚焦,旁边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钝重。他动了动手指,输液管随之轻轻晃动,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推门进来,看到他睁眼,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感觉怎么样?低血糖引起的短暂昏迷,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脱水。”
韩小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发不出声音。护士递过一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他的嘴唇,湿润的触感让他稍微缓过劲来。
“我……回来了?”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一直在这儿啊,昨天在写字楼晕倒被同事送过来的,记得吗?”
写字楼?同事?
韩小羽的目光扫过病房的陈设:墙上贴着医院的宣传画,床头柜上放着他的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文件。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屏幕亮着,显示着2023年7月16日——距离他“离开”的那天,只过了一天。
可他明明在那个叫“新夏”的世界,和石夯、虎子、老石匠一起,度过了整整两年。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扯动了手背上的输液针,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护士连忙按住他:“别乱动!医生说你得再观察会儿。”
“我的戒指呢?”韩小羽抓住护士的手腕,眼神里的急切让对方吓了一跳。
“什么戒指?”护士被他抓得生疼,“你身上的东西都在床头柜的袋子里,除了手机和钱包,没别的了。”
韩小羽掀开被子,不顾护士的阻拦,踉跄着扑到床头柜前,抓起那个透明塑料袋。里面确实只有手机、钱包、一串钥匙,还有他晕倒时攥在手里的半截钢笔。
没有青铜戒。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空荡荡的疼。那些在新夏的日子,那些和石夯一起修水渠、跟虎子在晒谷场练字、看老石匠凿妖骨的画面,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被水泡过的纸,字迹晕染得快要辨认不清。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指尖冰凉,“我明明带着的……”
护士见他状态不对,连忙去叫医生。医生进来时,韩小羽正蹲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公文包,把文件倒了一地,嘴里反复念叨着“新夏”“青铜戒”“妖骨”之类的词。
“他这是怎么了?”医生皱着眉问护士。
“不清楚,醒了就说胡话。”护士小声回答。
医生给韩小羽做了检查,血压、心率都还算正常,只是血糖偏低。“可能是过度疲劳引起的短暂意识混乱,”医生推测,“让他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工作上的事,应该就没事了。”
同事闻讯赶来,手里提着保温桶:“小韩,你可算醒了,昨天吓死我们了。老板说给你放三天假,让你好好歇着。”
韩小羽没理他,只是盯着那堆散落的文件。其中一份是季度报表,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像新夏田埂上的禾苗,只是这些“禾苗”不会抽穗,不会结果,只会在月底变成冰冷的业绩考核。
他突然觉得很累。
在新夏时,累是真的累——修水渠时被晒脱过皮,跟妖物对峙时整夜不敢合眼,可每次看到水渠里的水漫过田埂,看到虎子举着歪歪扭扭的字向他炫耀,心里都像被灌满了阳光,踏实得很。
可在这里,累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每天挤早晚高峰的地铁,被人潮推着走,胳膊肘撞在扶手上也没空揉;对着电脑改方案,改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还得准时出现在会议室,听老板用唾沫星子喷一脸“格局”“效率”;周末想睡个懒觉,手机却响个不停,客户一个电话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处理紧急情况。
他好像一直在跑,却不知道终点在哪儿。
同事见他发呆,把保温桶递过来:“你嫂子熬的小米粥,喝点垫垫。”
小米粥的香气飘进鼻腔,很淡,带着点甜味。韩小羽接过碗,勺子刚碰到碗沿,手就顿住了——他想起新夏的小米粥,老石匠总爱往里面加几颗红枣,说“日子得带点甜”;虎子喝的时候会呼噜呼噜响,像小猪似的,老石匠就敲他的脑袋,说“慢点喝,没人抢”。
眼眶突然就热了。
他放下碗,站起身:“我想出院。”
“医生说……”
“我没事。”韩小羽打断同事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开始收拾东西,把文件胡乱塞进公文包,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离开医院时,正是下班高峰。写字楼周围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皱着眉,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被生活磨出来的疲惫和麻木。韩小羽混在人群里,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拐进一条小巷,避开拥挤的人潮。巷子里有个修鞋摊,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用锥子给一只皮鞋钉掌,动作很慢,却很稳。锥子穿过皮革的声音“噗嗤”“噗嗤”,像新夏老石匠凿妖骨的节奏。
“师傅,”韩小羽蹲下来,看着那双被修了又修的皮鞋,“这鞋都旧成这样了,还修啊?”
老师傅抬起头,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像老树的年轮:“鞋旧了,可底还结实着呢。换个掌,还能穿两年。年轻人,东西啊,别动不动就扔,修修能用,省下来的钱买点好吃的,不比啥强?”
韩小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想起老石匠总说:“物件跟人一样,有灵性。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新夏的农具坏了,石夯总爱琢磨着修,虎子的毛笔秃了,会自己剪剪笔尖接着用,连水渠的石头歪了,都得挪正了才踏实。
可在这里,手机卡了就换,衣服旧了就扔,连感情淡了,都懒得去修,直接换个人。
他走到巷口的公交站,看着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线路,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回出租屋?里面除了床和电脑,什么都没有,冷得像冰窖。去公司?他现在连报表上的数字都不想看。
最后,他跳上了一辆反方向的公交车。车子摇摇晃晃地穿过城市的老城区,路过菜市场时,他下了车。
傍晚的菜市场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妈们围着摊位挑西红柿,用带着本地口音的话跟摊主讨价还价;卖活鱼的摊位前,水花溅了一地,老板举着刀,“啪”地拍晕一条蹦跳的草鱼;角落里,一个老太太摆着一小堆自家种的青菜,叶子上还沾着泥,有人问她便宜点,她摆摆手:“就这些,卖完就走,不还价。”
韩小羽站在人群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笑声、争吵声,眼眶又热了。
这烟火气,和新夏晒谷场的烟火气,其实是一样的啊。
都是日子,都是人在使劲儿活着。
只是他以前太急了,急着往前走,忘了停下来看看。
他走到那个卖青菜的老太太摊位前,蹲下来,学着新夏人买东西的样子,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菜叶:“老人家,这菜新鲜不?”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点警惕,随即又松了:“刚从地里拔的,还带着露水呢。”
“给我来一把。”韩小羽笑了笑,是这两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像您这样,挺好的。”
老太太愣了愣,也笑了:“啥好不好的,过日子呗。”
韩小羽提着那把带着泥土的青菜,慢慢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新夏田埂上的稻草人,安静,却透着股劲儿。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那个叫“新夏”的世界,不知道青铜戒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等着他。但他突然不那么慌了。
老石匠说过:“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无论是在新夏修水渠,还是在这儿挤地铁,道理都一样:别总想着跑多快,得想想为啥跑;别总盯着终点,得看看脚下的路结不结实。
他掏出手机,给老板发了条消息:“我想请个长假,调整一下。”
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提着那把带着泥土的青菜,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出租屋的方向走。晚风吹过巷口,带着饭菜的香气,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突然踏实了——
无论在哪儿,日子都得好好过。像新夏的水渠那样,遇到石头,就绕个弯,接着往前流。
至于新夏,至于青铜戒,至于那些人那些事,他相信,只要心里记着,就不算真的离开。说不定某天醒来,青铜戒的星纹又亮了,他推开门,又能看见石夯在晒谷场喊他:“韩哥,快来!虎子把字写反了!”
到那时,他会笑着走过去,像老石匠教的那样,轻轻敲敲虎子的脑袋:“别急,咱慢慢写。”
日子嘛,不就是这样,慢慢来,总会有重逢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