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晨雾裹着水汽,把校场笼成一片白茫茫的纱。校场边的老槐树枝桠上,落了群灰扑扑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撒了把碎珠子,混着远处铁匠铺传来的铁器碰撞声,把寂静的山谷搅得活泛起来。韩小羽握着“羽”剑站在土台上,剑穗上的青布被晨露打湿,贴在剑鞘上,像片沾了水的云。他低头往下看,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已经站满了校场——新夏部落的铁匠张叔扛着他那柄三十斤重的大锤,锤头还沾着昨晚打铁的火星子印;王大爷拄着锄头站在人群中间,锄柄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影;少年阿石攥着柄梨木削的木刀,刀柄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发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村西头的李婶都挎着竹筐站在后排,筐沿搭着块粗布,隐约能看见里面黄澄澄的玉米饼冒着热气。
“都安静些!”络腮胡大汉赵猛往前跨了半步,手里的枣木棍子往地上“咚”地一戳,震得脚下的尘土都跳了起来。槐树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在雾里绕了个圈,又落回稍远些的枝桠上。他粗声粗气地喊,嗓门像撞在山壁上的石碾子,“昨天跟大伙说要建‘新夏卫’,保咱青冈山不受妖兽糟践,今天愿意报名的,往前站三步!”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像风吹过玉米地的声儿。张叔把打铁的锤子往腰间的兽皮围裙上一别,铁环扣在围裙的铜扣上“当啷”响了一声。他第一个往前挪了三步,铁砧似的肩膀挺得笔直,围裙上沾着的铁屑在雾里闪着微光。阿石咬了咬下唇,攥着木刀的手紧了紧,跟着往前迈,木刀的刀柄在他手心里打滑——这孩子爹去年在山北放哨,被下山的妖兽撕开了腿肚子,现在还拄着藤条编的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王大爷摸了摸锄头柄上被手磨出的凹槽,犹豫了下,后腰的旧伤让他直了直身子才站稳,也跟着挪到了前排,锄头上还沾着今早去菜畦松土的泥。
韩小羽看着站出来的三十多号人,心里头像揣了个烧红的铁块,热烘烘的。前几日山北传来消息,邻村的二柱子家丢了三只羊,羊圈的木栅栏被啃出个大洞,地上的血迹拖了半里地,据说是狼群干的。那天赵猛红着眼圈来找他,枣木棍子在地上戳出好几个坑:“不能再等了!官府的兵远水解不了近渴,咱得有自己的护卫队,不能指望别人!”
“新夏卫,卫的是啥?”韩小羽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晨雾里荡开,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不是卫谁家的玉米地,也不是卫哪片菜畦,是卫咱青冈山的人能踏实睡觉,能放心种地,能让娃们在晒谷场追着蝴蝶跑,能让李婶的鸡安稳下蛋,让张叔的铁匠铺烟火不断!”他举起“羽”剑,青铜剑身映出底下一张张脸,有皱纹堆垒的,有带着青涩的,有沾着煤灰的,却都亮闪闪的,“从今天起,咱不分部落,不分老少,练本事,守家园,谁都别想欺负到咱头上!”
“好!”人群里爆发出喊声,张叔的大嗓门最响,震得他腰间的锤子都跟着颤,锤头撞在围裙上“哐哐”响。站在后排的李婶也跟着拍手,竹筐里的玉米饼晃了晃,香气顺着雾缝飘出来,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实在。
赵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在地上砸出个小坑。他开始分队伍,枣木棍子点到谁,谁就往前一步:“张叔你力气大,带三个后生练格挡,就用你打铁的劲儿,把木盾顶得死死的!妖兽扑过来时,你那盾就得像你铁匠铺的铁砧,砸不烂,撞不动!”张叔瓮声瓮气地应了声,把大锤往地上一顿,锤头砸在石板上“当”地响,惊得前排的几个后生缩了缩脖子。
赵猛的棍子又指向王大爷:“您老熟悉山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后山的泉眼,就带俩娃练巡逻。哪片林子的落叶有新脚印,哪处溪涧的水浑了,哪丛灌木被蹭掉了皮,都得记在心里,回来画在地上给大伙看!”王大爷摸了摸锄柄,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这活我熟,年轻时跟野兽打交道多了,它们的脚印比自家娃的鞋印还认得准。”
最后赵猛拍了拍阿石的肩膀,力道不轻,却带着股暖:“你跟韩小羽练劈砍,把你爹那股狠劲拿出来。你爹当年为了护着粮仓,敢跟熊瞎子对峙,你小子不能孬!”阿石的脸涨得通红,攥着木刀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却用力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
李婶这时挎着竹筐挤上前,筐沿的粗布滑下来,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玉米饼,饼上还印着她特意捏出的花纹。“都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她给每个人手里塞饼,到了阿石跟前,特意多塞了块,“多吃点,长劲儿!你娘让我给你带的,说你正在长身子。”阿石接过饼,饼还热乎着,烫得他手心发麻,却紧紧攥着,眼圈有点红。
日头爬到头顶时,晨雾散了,露出蓝汪汪的天。校场里已经热闹得像开了锅,木盾撞击声、木刀劈砍声、赵猛的吼声混在一起,震得老槐树的叶子都“沙沙”响。张叔带着人练举盾,三个后生举着木盾,他抡着根木杆往盾上砸,“砰砰”响得像打雷。“再使劲!把腰塌下去!”张叔吼得比谁都凶,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兽皮围裙上,洇出深色的印,“妖兽的爪子比这木杆硬十倍,盾垮了,你身后的人就完了!想想你家婆娘娃子!”一个后生的盾被砸得晃了晃,张叔的木杆停在半空:“再试一次!我铁匠铺的铁,不经打不成器,人也一样!”
王大爷拄着拐杖在山路边转悠,两个半大孩子跟在他身后,一个是李婶家的狗蛋,一个是村东头的丫蛋。王大爷指着地上的蹄印:“这是野猪的,蹄子分两瓣,印子深,说明这畜生分量不轻,得有三百斤往上。”他又指着另一个浅点的印,“那是狼的,尖得像锥子,看见这个就得赶紧报信,狼这东西,从不单打独斗。”狗蛋蹲在地上,用树枝把蹄印描下来,丫蛋则摘了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把印子上的土刮下来,说要带回校场给大伙看。
韩小羽教阿石劈木桩,那木桩是王铁柱用老槐树根做的,硬得像石头。少年的胳膊还在抖,木刀总劈偏,要么砍在木桩旁边的地上,要么擦着木桩滑过去。“别怕,”韩小羽握住他的手,引导着往木桩上砍,掌心的温度顺着阿石的胳膊传过去,“想着这木桩就是欺负你爹的妖兽,你不劈它,它就伤你家人,伤你邻居,伤这青冈山的一切。”阿石的眼睛红了,咬着牙往下砍,“咚”的一声,木渣溅了满脸,有块碎屑钻进他眼睛里,他也没眨,只是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正午歇晌时,大家围着老槐树啃玉米饼,没人说累。张叔给三个后生看他手心的老茧,茧子黄澄澄的,比牛皮还厚:“练本事跟打铁一个理,得下死劲,得熬时间。铁在炉里烧不透,打出来就是废铁;人练得不用心,遇着事就是怂包。铁能成钢,人也能成好汉!”他用指甲刮了刮茧子,刮出点白屑,“我这茧子,是一锤一锤砸出来的,你们的本事,也得一刀一盾练出来。”
王大爷卷了袋烟,烟丝是他自己种的,劲儿大。烟雾里他眯着眼说:“我年轻时候跟妖兽斗过,那年头山里的熊瞎子比现在凶。它凶,咱比它更凶,眼睛瞪得比它还大,它就怕了。咱新夏卫,先得有股子不怕死的劲,那股劲在,妖兽就不敢靠前。”狗蛋和丫蛋坐在旁边听,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玉米饼都忘了啃。
下午的太阳毒起来,把地上的水汽晒得冒了白烟,校场像个大蒸笼。赵猛让人把柴捆搬到场边,每捆柴足有三十斤,用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绳结打得又紧又匀。“负重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赵猛翻身上了匹老马,这马是他从边关带回来的,退役前是战马,现在性子沉稳得很,慢悠悠地跟着队伍走,“妖兽可不会等你喘气!它要是追上来,你跑慢一步,脖子就可能多道口子!”
韩小羽跟着跑,后背的柴捆勒得肩膀生疼,麻绳钻进皮肉里,像要把骨头勒断。他却看见阿石咬着牙跟在后面,小脸憋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木刀在背上颠得“咚咚”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始终没掉队。张叔跑起来像座移动的山,兽皮围裙被风吹得猎猎响,他跑在队伍中间,还不忘回头喊:“跟上!谁掉队我用锤子敲他屁股!”他的大锤还别在腰间,跑起来“哐当哐当”响,像在给队伍打拍子。
有个叫三柱的后生跑岔了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白得像纸。赵猛的老马停在他旁边,赵猛没骂他,只是扔过去个水囊:“喝口,缓过来再追。新夏卫的人,不怕慢,就怕站!”三柱灌了口水,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又跟了上去,脚步虽慢,却一步没停。
夕阳把校场染成金红色时,赵猛让人在土台上竖起块木牌。木牌是王铁柱用老槐树的树干做的,磨得光溜溜的,赵猛亲自用烧黑的木炭写着“新夏卫”三个大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倔劲,像三个扎着马步的汉子。他从怀里掏出个酒坛,是李婶家酿的米酒,坛口用红布封着。赵猛扯掉红布,往每个人嘴里灌了口:“这酒,是壮胆的!从今天起,咱新夏卫的人,活着一起守山,巡逻时背靠背,打仗时肩并肩;死了……也得埋在青冈山的土里,挨着咱的玉米地,接着护着咱的家!”
酒液辣得嗓子发疼,韩小羽却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冲到头顶,顺着血管往四肢跑。他看着木牌上的字,看着周围这些满身汗味、手上带伤的人,突然明白“新夏卫”不是个名字,是口气,是青冈山人骨子里的那股劲儿——你可以毁我的玉米地,可以伤我的人,但想占我的山,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李婶这时又挎着筐来了,这次筐里装的是草药,有捣烂的蒲公英,有嚼碎的马齿苋,都是治跌打损伤的。她给每个人手上的伤口敷上,用布条缠好,动作麻利得很:“都仔细着点,别发炎了。明天还得练呢,手上带伤使不上劲。”她给木牌旁摆了个瓦罐,罐口盖着块粗布,“这是我家的腌菜,酸豆角,练饿了就来拿,管够!”
夜色降临时,校场的火把亮了起来,是用松脂泡过的柴禾,烧得旺,烟还少。火光映着“新夏卫”的木牌,像颗跳动的心脏,把周围的人影拉得老长。韩小羽握着“羽”剑站在土台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呜呜的,却不觉得怕了,心里踏实得很。他知道,从今天起,青冈山不再是孤零零的村子,有这群人在,有这面木牌在,再凶的妖兽,再大的风雨,都不用怕了。
远处的铁匠铺传来“哐哐”的锤声,是张叔在赶制新的木盾铁边;王大爷的拐杖敲在石板路上“笃笃”响,他在检查校场的栅栏;阿石的木刀劈在木桩上“咚咚”响,少年还在加练,李婶站在旁边给他递水。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首粗粝却滚烫的歌,在青冈山的夜里,唱给每一个守家的人听,也唱给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眼睛听——这儿有人守着,别乱来。
韩小羽摸了摸“羽”剑的剑柄,桃木柄上还留着张叔凿的聚气纹,带着点温热。他望着“新夏卫”的木牌,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忽然觉得,这三个字比任何剑谱都有力量,因为它不是刻在纸上,是刻在青冈山人的心里,刻在每一道伤口里,刻在每一声不认输的喘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