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夜总带着股松针的腥气,混着泥土的潮味,平时闻着踏实,今晚却多了点说不出的怪味——像腐叶泡在血里的馊味,又像陈年的老膏药掺了铁锈,顺着风往校场飘。韩小羽握着“羽”剑站在火把下,剑穗上的青布被山风扯得猎猎响,布角扫过手背,凉得像冰,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东边的哨塔塌了。”赵猛的声音从黑暗里钻出来,像块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他手里的枣木棍子攥得发白,指节深深嵌进木头的纹路里,“王大爷带的两个娃,狗蛋找着了,腿断了,在灶房躺着。丫蛋……只找着只鞋,红布鞋,是李婶上回给她做的。”
火把“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张叔铁青的脸。他腰间的大锤不知何时握在了手里,锤头的铁屑在火光里闪,像撒了把碎星。“是狼妖干的?”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铁匠铺锻铁时的那种闷响,“前几日杀了三只狼崽子,它们这是找上门来了?”
“不是。”韩小羽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地上的爪印。那印子比寻常狼爪大三倍,深陷进青石板里,边缘还沾着点黑褐色的毛,粗得像麻线。“是熊罴,而且……”他捻起根毛,放在鼻尖闻了闻,毛梢泛着淡淡的黑气,像被烟熏过,“被妖气养过,比山里的野熊罴凶十倍,爪子上带着怨煞气。”
赵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就结成层薄冰,在石板上冻出个白印。“前几日杀了它们三只狼崽子,剥皮晾在晒谷场,这是报复来了。”他转头往黑暗里喊,声音震得火把都晃了晃,“新夏卫集合!拿家伙!”
三十多号人很快站成了队,木盾撞着木刀,发出闷闷的响,像远处滚过的闷雷。阿石的木刀攥得太狠,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小蛇似的跳。他爹拄着藤条拐杖站在队尾,那条被妖兽拍断的腿在地上碾出个小坑,拐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带上我,”老人的声音有点抖,却透着股狠劲,“我认得熊罴的老窝,东山沟那片乱石岗,它们祖辈都在那待着。”
“您老……”韩小羽刚要劝,就被老人瞪了回去。老人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吓人,像两簇快熄灭的炭火:“我这条腿就是被它们废的,今天正好算算账!你们护着青冈山,我这条老命,也能换几块熊肉!”
队伍往东山走时,月亮躲进了厚厚的云里,连星星都藏了起来,山路黑得像泼了墨。两侧的树影歪歪扭扭,枝桠张牙舞爪的,像举着爪子的妖物,随着风晃来晃去,仿佛随时会扑下来。走在最前的李石头突然停住,手里的短剑“嗡”地颤了颤,他侧耳听了听,声音发紧:“韩哥,你听。”
风里传来“咔吧、咔吧”的声,像有人在嚼骨头,又像牙齿咬碎石头,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过来,听得人头皮发麻。转过山坳,就见棵三人合抱的老松树被拦腰折断,断口处沾着碎肉和毛发,白森森的木茬上还挂着块粗布,是新夏卫的制服。树下蹲着个黑糊糊的影子,足有两人高,像座移动的小山,正低头啃着什么,毛茸茸的爪子一挥,就把块骨头扔到韩小羽脚边——是半截带血的木盾,盾面上用木炭写的“新夏卫”三个字被啃得稀烂,只剩下个模糊的“卫”字,像只淌血的眼睛。
“熊罴!”赵猛的枣木棍子往地上一戳,火星子溅起来,“为死去的娃报仇!为哨塔的兄弟报仇!”
汉子们举着木盾冲上去,木盾撞在熊罴身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撞在石头上,震得人胳膊发麻。熊罴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扫过人群,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张开的嘴里淌着涎水,涎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白烟。“人族……嫩……好吃……”它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含糊不清,却透着股残忍。
它的爪子拍下来时,张叔猛地把身边三个后生往身后一拽,自己举着大锤迎上去。“哐”的一声巨响,锤头撞在熊爪上,火星子溅了张叔满脸,有几粒烫在他的络腮胡上,燎出股焦味。他闷哼一声,后退三步才站稳,虎口裂了道血口子,血顺着锤柄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红。“这畜生……皮硬得像铁!比我铁匠铺的钢砧还硬!”
韩小羽挥剑砍向熊罴的后腿,“羽”剑的青光刚碰到黑毛,就被股黑气弹开,剑身震得他手腕发麻。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寻常妖兽的戾气,是被驯化过的妖气,带着股命令式的凶煞。他忽然想起云松道长说的“妖将”——被妖王赐过妖气、统领一方妖族的存在,寻常刀剑伤不了,灵力稍弱的修士都近不了身。
“退开!”韩小羽喊着,指尖的灵力顺着剑穗往剑尖涌。剑身上的云纹亮起来,像缠了圈青藤,“平流层”的剑气铺开来,像层薄冰罩向熊罴,却只在它身上划开道浅痕,黑毛纷飞,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很快又渗出血来,血是黑的,像墨汁。
熊罴受了疼,咆哮着转身,声音震得周围的树叶哗哗往下掉。它的爪子拍向最近的李石头,李石头举盾去挡,木盾“咔嚓”裂成两半,碎片扎进他的胳膊里。他被拍得飞出去,撞在松树上,“哇”地吐出口血,血溅在树皮上,像开了朵红花开,艳得吓人。
“石头!”赵猛红着眼冲过去,枣木棍子直往熊罴眼睛里戳。熊罴偏头躲开,爪子横扫,正打在赵猛肩上。络腮胡大汉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撞在校场带来的火把上,火把“腾”地烧着了他的粗布褂子,火苗顺着衣角往上窜,燎着了他的头发。
“爹!”阿石举着木刀扑过去,却被熊罴一脚踹翻。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刚挣扎着爬起来,就看见爹的藤条拐杖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那是王大爷用了十年的枣木拐杖,昨天还在校场教他认蹄印,说这拐杖比啥都结实。王大爷趴在地上,后腰沾着血,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却还在喊:“打它眼睛!熊罴眼睛怕光!”
韩小羽的剑气越来越弱,青铜剑在手里沉得像块铁,几乎要握不住。他看着熊罴撕开木盾,看着汉子们一个个倒下,看着李石头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瘫下去,突然明白这不是寻常报复——熊罴的眼神里藏着股不属于野兽的命令,像有人在背后指挥,它的动作虽然粗野,却总往人多的地方撞,专挑新夏卫的软肋下手。
“是妖将……”王大爷趴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指向熊罴脖子上的铜环。那铜环在黑暗里泛着绿光,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像无数小蛇缠在一起,“那环……是妖将的信物!只有被妖将收服的妖兽,才会戴这种环!它们请动了上界的妖将!”
铜环在黑暗里泛着绿光,熊罴突然仰天咆哮,声音震得松针落了满地,像下了场针雨。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回应,不是一声,是一片——狼嚎、狐啼、蛇嘶、獾叫,密密麻麻的,像潮水似的往这边涌,听得人心里发紧。
韩小羽背靠着断树,剑穗的青布缠在手腕上,越勒越紧,勒出道红痕。他看着张叔用身体护住受伤的后生,后背被熊罴的爪子扫到,兽皮围裙被撕开道大口子,露出渗血的皮肉;看着赵猛拖着烧着的褂子往熊罴身上撞,火苗烧得他嗷嗷叫,却没松手;看着阿石捡起断拐杖往熊罴腿上砸,拐杖断成了更小的块,他也没停。突然觉得手里的“羽”剑烫得像火,剑身上的云纹亮得刺眼。
“新夏卫!”韩小羽的喊声劈开妖吼,像道闪电划破黑暗,“举盾!围成圈!”
残存的人立刻靠拢,木盾搭成个圈,把伤员护在中间。盾与盾之间的缝隙用布塞住,像堵临时的墙。熊罴的爪子拍在盾圈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震得人头晕眼花。韩小羽站在圈中央,灵力顺着脚下的血迹往地里钻——他在借地气,像云松教的那样,把青冈山的土劲、树劲、水劲都聚在剑上。
“羽”剑突然亮起来,青光大得像月亮,把周围的黑暗都推开了些。韩小羽想起张叔打铁时的锤,一下下砸在铁砧上,把力气都砸进铁里;想起王大爷的拐杖,拄过青冈山的每寸土地,带着山的韧性;想起丫蛋摘的那片带土的叶子,沾着晨露,透着股不服输的嫩劲。剑气里突然混了点别的——不是精纯的灵力,是青冈山的烟火气,是玉米饼的香,是铁匠铺的火星子,是晒谷场的麦秸味。
他挥剑时,剑气不再是单一的青光,是黄的、金的、红的,像把整个青冈山都劈了过去。黄的是土地,金的是玉米,红的是火把,混在一起,带着股生生不息的劲。熊罴被剑气扫中,铜环“当啷”掉在地上,黑毛里冒出火星,发出凄厉的叫,声音里第一次带了点怕。
可远处的妖潮越来越近,绿光在黑暗里连成片,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着往山坳爬。韩小羽的灵力快耗尽了,剑身在手里颤得像秋风里的叶,胳膊酸得快抬不起来。他看着盾圈外的黑影越来越多,狼的绿眼睛、狐的黄眼睛、蛇的竖瞳,密密麻麻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突然听见阿石在唱——是部落的老调,调子古怪,却透着股庄严,张叔和赵猛跟着哼,连受伤的李石头都在哼哼,调子跑得不成样,却比任何剑气都让人心里发紧。
“它们怕了……”王大爷指着妖潮,声音发颤。那些绿光在后退,像被什么吓着了,狼嚎声里多了点犹豫,“它们怕咱的劲……怕咱抱团……”
熊罴还在挣扎,却没了刚才的凶,动作慢了些,眼睛里的猩红淡了点。韩小羽举剑要刺,却被张叔按住手腕:“留口气,问问是谁派来的。死了的熊罴不会说话,活的能。”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头上亮起团黑雾,黑雾里裹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两点红光,像两颗烧红的炭。黑雾里传来个声音,像冰碴子刮过石头,又冷又硬:“青冈山,明日午时,献出人族首领的头,再奉上十名少年男女,否则……踏平此地,鸡犬不留。”
黑雾散了,像从未出现过。妖潮也退了,拖着受伤的熊罴,影子在黑暗里缩成小点儿,很快没了踪迹,只留下满地狼藉——断树、碎盾、血迹、散落的兵器,还有丫蛋那只孤零零的红布鞋,被风吹得在地上打转转。
韩小羽捡起熊罴脖子上的铜环,环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彪”字,笔画像刀刻的,在火把下泛着冷光,刺得人眼睛疼。
“是彪将军。”王大爷的声音发颤,嘴唇哆嗦着,“百年前吃了半个部落的那个妖将,据说被妖王封在黑风谷,受了百年刑罚,怎么会……怎么会出来了?”
韩小羽把铜环攥在手里,环上的尖刺扎进掌心,疼得他一激灵,反倒清醒了。他看着满地伤员,看着断成两截的拐杖,看着盾圈上的血手印,看着那只红布鞋,突然明白妖族的报复不是杀几个人,是要打碎青冈山的气——那股抱团取暖、死不认输、把家看得比命重的气。只要这股气散了,不用妖将动手,青冈山自己就垮了。
“准备守山。”韩小羽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每个人都听见了,没人敢不听。“张叔,回铁匠铺,熔铁,给所有木盾包铁皮,把能找到的铁器都用上,镰刀、锄头、犁头,能打造成兵器的都打上。”他顿了顿,看向赵猛,“赵哥,带兄弟们修哨塔,多埋陷阱,用松脂和柴禾做火把,越多越好,妖物怕火。”最后他拍了拍阿石的肩膀,“阿石,教大家唱部落的歌,越响越好,让山里的妖物听听,咱青冈山的人还在。”
他举起“羽”剑,剑尖指向黑沉沉的山头,那里刚才黑雾弥漫,现在只剩死寂。“妖将又怎样?”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韧劲,像青冈山的老槐树,“青冈山的土,埋过比它凶的东西。百年前能挡住,现在也能。”
火把的光里,断树旁的石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脚印,像丫蛋的鞋印,浅浅的,却很清晰。韩小羽用剑把脚印圈起来,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远处的东方泛起鱼肚白,却没带来暖意,只有妖将的威胁,像块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沉甸甸的。
新夏卫的第一夜,没人睡。铁匠铺的锤声敲到天明,“哐哐”的响声撞在山壁上,反弹回来,把青冈山的石头都震得发颤;校场的火把烧到燃尽,火星子飘向天空,把“新夏卫”的木牌映得通红,像块烧红的铁,在晨雾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劲。李婶带着妇女们在灶房忙活,蒸了一锅又一锅的玉米饼,熬了一桶又一桶的草药,药味混着饼香,在青冈山的晨雾里飘,像在说:日子还得过,仗还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