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东边的启明星刚淡下去些,校场边缘的草叶上还挂着霜,白花花的像撒了层盐。韩小羽被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吵醒时,窗纸才泛出点鱼肚白。他揉着眼睛推开门,冷风“呼”地灌进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看见校场中央已经站满了人。
二十来个精壮汉子,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裤腿扎在绑腿里,腰间别着磨得发亮的短剑。最前头站着个络腮胡大汉,肩宽得像座山,嗓门更是像打雷:“都给我站直了!别像没睡醒的鸡似的!”他手里攥着根枣木棍子,戳得地面“咚咚”响,“记住了,咱人族战士,练的不是花架子,是能在妖兽嘴里抢命的本事!昨天西边山坳又发现了狼粪,新鲜得很,指不定哪天就摸到村边来了——你们想让自家婆娘娃子被拖走?”
“不想!”汉子们的吼声撞在对面的山壁上,反弹回来,震得韩小羽耳朵嗡嗡响。他悄悄往后退了退,找了个堆着干草的土坡躲着看,草叶上的霜沾了满裤脚,凉丝丝的,却没心思拍掉。
络腮胡叫赵猛,是青冈山的护卫队长,听说早年在边关待过,胳膊上能跑马。此刻他正来回踱步,枣木棍子时不时往汉子们腿弯上敲:“扎马步!膝盖顶砖!谁的砖掉了,就去给校场的石碾子擦三遍!”
汉子们“唰”地分开腿,膝盖弯成直角,赵猛让人给每人膝头摞上块青石砖。那砖足有二斤重,边缘磨得光滑,是从后山采石场捡的。有个年轻小伙动作慢了些,砖刚放上就“哐当”掉在地上,在霜地里砸出个白印。小伙脸“唰”地白了,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赶紧弯腰去捡,手指冻得发僵,捏了两下才把砖重新摞上。
“李石头,你爹当年守东门,被妖兽撕开了喉咙都没跪,”赵猛走过去,没骂他,只是用枣木棍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脊梁,“你这点苦就受不住?”
李石头咬着牙摇头,后槽牙咬得咯吱响。韩小羽认得他,家就住在村东头,他爹去年秋天为了护着秋收的玉米,被山里的黑熊拍断了腿,现在还拄着拐杖。这小伙才十六,本该在晒谷场跟同伴追着玩,却早早把短剑别在了腰间。
太阳刚爬上山头,金色的光把校场的霜化成了水珠,草叶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碎银子。赵猛喊停时,汉子们的裤腿都湿透了,膝盖处的布紧紧贴在肉上,能看见微微发颤的肌肉。李石头的砖没再掉,只是裤脚在地上蹭出了片湿痕,像条蜿蜒的小蛇。
“歇口气,喝口水!”赵猛从腰间解下水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顺着络腮胡往下滴,“接下来练格挡!一队举盾,二队挥刀,谁要是被木刀敲到后背,晚上就去给灶房劈柴!”
汉子们分成两队,拿木盾的一队把盾举得老高,盾面是用老槐木做的,边缘包着层铁皮,被太阳晒得发烫。挥木刀的一队站在对面,刀身是梨木削的,沉甸甸的,劈下来时带着风声。
“盾要沉住!别被假象晃了眼!”赵猛在队里穿梭,枣木棍子“啪”地敲在个举盾汉子的背上,“妖兽扑过来时,爪子比这木刀快十倍,你的盾就是同伴的命,泄了劲谁护着你?”
被敲的汉子闷哼一声,把盾握得更紧了,指节泛白。他叫王铁柱,是村里的石匠,胳膊上全是练出来的疙瘩肉,此刻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盾面上,“啪嗒”一声碎成了小花。
韩小羽注意到,他们挥刀的姿势和自己练的剑法完全不同——没有花哨的转腕,没有绕圈的虚招,就是直来直去的劈、砍、刺,每一下都像要把木刀嵌进地里。有个汉子砍得太急,木刀差点撞到队友的盾,他赶紧收势,红着脸低声道:“对不住,三柱哥。”被叫做三柱的汉子拍了拍他的胳膊,咧嘴笑了笑:“没事,下次瞅准了再劈!”俩人对视一眼,又继续往前冲,木刀撞在木盾上,发出“砰砰”的响,像在敲鼓。
中场休息时,汉子们围着校场边的老槐树坐下,从怀里掏出干粮。李石头正用布擦木刀,布上沾着点木屑,他擦得格外仔细,连刀柄的缝隙都没放过。旁边的张大叔递给他块麦饼,饼上还带着点芝麻:“吃点,垫垫肚子。当年我跟你爹搭档守南门,他总把最险的位置留给自己,说我家里有三个娃,不能出事。”
李石头咬了口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他也没拍。“叔,我不会给我爹丢人。”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睛却亮得很,像淬了火的铁。
韩小羽蹲在草坡上,看着他们聊天。王铁柱在跟人说怎么磨盾面:“用灶膛里的草木灰蹭,蹭得光溜溜的,妖兽的爪子踩上去就打滑。”有个年轻点的汉子问赵猛:“队长,听说您当年在边关,一刀劈死过三只狼?”
赵猛啐了口唾沫,脸上却带着点得意:“不是三只,是两只!别听旁人瞎吹!不过那狼崽子是真凶,扑过来时眼睛绿得像鬼火,你得比它更凶,它才怕你!”
下午的太阳热了些,把地上的水汽晒得冒了起来,校场像个大蒸笼。赵猛让人把柴捆搬到场边,每捆柴足有三十斤,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负重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谁要是掉队,明天就去看仓库,别占着战士的位置!”
汉子们把柴捆往背上一甩,麻绳勒得肩膀生疼。赵猛翻身上了匹老马,马是退役的军马,性子沉稳,此刻慢悠悠地跟着队伍走。“妖兽可不会等你喘气!”赵猛的声音在队伍后面响起来,像鞭子似的抽在每个人身上,“它要是追上来,你跑慢一步,脖子就可能多道口子!”
韩小羽看着他们跑过自己面前,王铁柱的柴捆在背上颠得老高,他却哼哧哼哧地往前挪,脊梁挺得笔直。李石头跑在中间,小脸憋得通红,木刀在背上颠得“咚咚”响,却始终没掉队。最胖的刘老五跑得上气不接,肚子上的肉跟着晃,他攥着拳头往前挪,后背的麻绳把衣服勒出了道深沟,红得像要出血。
有个汉子的草鞋跑掉了,他没停,光着脚踩在发烫的地上,脚底沾了层土,像穿了只土做的鞋。赵猛在后面喊:“大栓,捡起来穿上!别跟脚较劲,保存力气!”大栓弯腰捡起草鞋,往脚上一套,又跟着队伍往前跑,草鞋上的土被汗浸湿了,贴在脚面上。
韩小羽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想起云松道长说的“气”,以前总以为是指尖流动的灵力,此刻才明白,这些汉子身上也有股气——是咬着牙不松劲的气,是护着身后人的气,比任何灵力都实在。
太阳往西斜时,金色的光把校场染成了暖黄色。汉子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群移动的树。赵猛喊停时,没人立刻坐下,都站在原地喘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李石头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吸气,木刀掉在地上,他也没力气捡。王铁柱把柴捆卸下来,后背勒出了道红痕,像条鲜艳的带子。
“都还行,没掉链子!”赵猛从马上下来,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晚上去灶房领两个馒头,多加勺咸菜!”
汉子们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疲惫,却格外响亮。他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李石头被王铁柱拉了一把,才站稳了脚跟。刘老五揉着肚子,跟旁边的人说:“晚上得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练呢!”
赵猛走在最后,看见草坡上的韩小羽,粗声粗气地问:“看啥?想学?”
韩小羽赶紧摇头,又下意识点头,惹得汉子们哈哈大笑。李石头走过来,把手里的水囊递给韩小羽,水囊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来口水吧,凉的,刚从井里打的。明天再来,我教你挥刀,保证比你那花架子管用!”他的手被木刀柄磨出了血泡,有的泡破了,结了层薄薄的痂,却笑得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韩小羽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井水凉丝丝的,顺着喉咙往下淌,舒服得很。他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把山尖都染成了金色。忽然觉得,这些满身汗味、手上带伤的汉子,比任何剑法图谱都让人心里踏实。
这大概就是人族战士的训练——练的是筋骨,磨的是心气,守的是身后的炊烟,是晒谷场的孩子,是灶台上温着的粥。就像老槐树的根,埋在土里,不声不响,却能扛住狂风暴雨。
韩小羽把水囊还给李石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校场尽头,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摸了摸腰间的“羽”剑,剑鞘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明天,他也想扛着柴捆,跟着他们跑一圈,看看青冈山的土地,能不能把自己也养出这样的气。
校场边的老槐树上,麻雀又落了回来,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说今天的热闹。韩小羽往回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却不觉得凉了,心里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