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谷的死寂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萧北辰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指尖传来的独特触感让他呼吸骤然停滞。那枚从父亲遗留的密盒中取出的令牌,在惨淡的雪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着令牌表面,感受着那非铁非木的奇特质地,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令牌正面,那个古朴的字,笔锋如刀凿斧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而背面的徽记,方才匆匆一瞥只觉得模糊不清,此刻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仔细端详,才发现那并非简单的磨损,更像是被某种极其巧妙的手法部分磨去,却又刻意保留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屏住呼吸,将令牌微微倾斜,让稀薄的天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掠过令牌表面。突然,那残留的痕迹在特定的光线下骤然清晰——那是一只飞鸟的轮廓,线条简洁而优雅,鸟首微昂,双翅舒展,姿态灵动非凡,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飞。虽然细节多有缺失,但那股超凡脱俗的神韵却难以掩盖。
这是......萧北辰的瞳孔急剧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个徽记,他太熟悉了!
不是在镇北王府,也不是在边军大营。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将他带回到数年前的长安城,那座金碧辉煌、守卫森严的皇城深处。那时他尚且年少,跟随祖父入宫参加元日大朝会。在庄严肃穆的太极殿外,他远远瞥见一队沉默肃立的侍卫。那些人与寻常禁军截然不同,他们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狭长弯刀,个个气息内敛,眼神锐利如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腰间悬挂的令牌,在晨曦中反射着幽光,上面镌刻的,正是这般姿态的飞鸟徽记!
那是直属于当今天子,独立于朝堂各部,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负责侦缉要案、护卫宫禁、乃至执行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任务的特殊机构——**内卫**的独有标识!
玄鸟,传闻中上古的神鸟,天命之象征,皇权之化身!内卫以玄鸟为记,寓意其为天子耳目爪牙,监察百官,巡狩天下!
父亲的密盒里,怎么会有一枚内卫的令牌?!而且是一枚被刻意磨损了标识的内卫令牌!
这枚令牌出现在狼牙谷,出现在父亲萧景琰浴血奋战、最终殉国之地,其背后蕴含的深意,让萧北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这狼牙谷中呼啸的寒风更要冷冽十倍。
内卫,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代表着那位端坐于大明宫龙椅之上,执掌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永昌帝!
难道说......狼牙谷这场导致北境精锐尽丧、父祖双双战死的惨败,背后不仅仅有东宫太子与兵部侍郎潘成之流的勾结?难道连那位看似对萧家信赖有加的陛下,也......?
这个念头太过石破天惊,太过骇人听闻,几乎瞬间击溃了他的心防,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形微晃。若真如此,那镇北王府这血海深仇,指向的将是整个大晟王朝的最高权力核心!这不再仅仅是边镇将帅与储君党羽之间的权争,而是臣子与君父的决裂,是足以颠覆社稷、令山河变色的滔天秘辛!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令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他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理智艰难地回笼。不对,父亲留下的绢帛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疑在东宫,然......不止东宫。若陛下是主谋,是默许甚至策划这一切的元凶,以父亲对陛下的了解和对局势的判断,绝不会用如此含糊的措辞。而且,这令牌上的玄鸟徽记,为何会被刻意磨损?
萧北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靠近,他的目光落在萧北辰手中那枚黝黑的令牌上,即便是他这样历经无数生死、早已将情绪磨砺得古井无波的顶尖暗卫,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也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震惊与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显然也立刻认出了这徽记所代表的可怕含义。
内卫......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雪落枯枝,细微却重若千钧,在这寂静的谷中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看清楚,徽记被磨过。萧北辰将令牌递过去,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这代表什么?告诉我你的判断。
双手接过令牌,指尖仔细地在那模糊的玄鸟痕迹上反复摩挲,感受着那人工打磨留下的细微棱角与起伏。他沉吟了足足十息,方才抬起眼帘,目光锐利如刀,低声道:内卫令牌,规制极其森严,每一枚皆有独特编号,记录在案,绝无可能出现此等残次品。刻意磨损徽记,依属下看来,只有几种可能:其一,令牌主人叛出内卫,自毁标识,以绝后患;其二,执行某项关乎国本的绝密任务,需彻底隐藏身份,甚至连内卫的标记也不能暴露分毫;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一字一句道:这令牌本身,就是被人故意放置于此,作为某种传递信息的信号,或者......更可能的是,它是一件精心设计的、用来栽赃嫁祸的凭证!
栽赃嫁祸!
这四个字,如同黑夜中划破天际的凌厉闪电,骤然劈开了萧北辰脑海中那重重交织的迷雾!
是了!极有这个可能!若这枚令牌是被人故意放置在父亲身边,或是父亲在混乱的战场上从某个特定目标身上夺得,那么其背后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在事后调查中,将狼牙谷惨败的责任,巧妙地引向皇帝身边最隐秘的力量——内卫!进而影射皇权本身,暗示皇帝的默许甚至主导!
这一招何其毒辣!若此计得逞,不仅能彻底坐实萧家作战不力拥兵自重的罪名,更能极大地挑拨离间镇北王府与皇帝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甚至可能借此引发皇帝对功高震主的萧家的猜忌和彻底清洗!届时,萧家不仅大仇难报,更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好一个一石数鸟的毒计!几乎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算计了进去!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是谁?是谁有如此大的能力和胆量,能够拿到内卫的制式令牌,并用来布下如此险恶的局?是东宫太子?他们虽然势大,在东宫属官中或许也安插有眼线,但直接动用、甚至敢于磨损代表皇权的内卫令牌,这其中的风险巨大到难以想象,一旦事情败露,那就是僭越、构陷君父的十恶不赦之罪,足以让整个东宫派系瞬间倾覆!是三皇子李琮?他或许有动机借此扳倒太子和萧家,但他有能力和机会接触到内卫令牌吗?还是说......问题就出在内卫本身?这个直属于皇帝的隐秘机构内部,也早已被人渗透,有人与外敌或朝中某股势力勾结?
父亲在绢帛中那句语焉不详的不止东宫,难道指的就是这股能接触到内卫核心、能够动用令牌布局、隐藏在更深更暗处的可怕势力?
疑云非但没有因为令牌的发现而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扑朔迷离,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这枚意外现世的玄鸟令牌,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狼牙谷的谜团,从单纯的朝堂党争、边将倾轧,一下子提升到了涉及皇权隐秘、内卫忠诚、以及未知黑手搅动风云的更高层面,其凶险程度,远超想象。
萧北辰从手中缓缓收回令牌,将其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质感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直接渗透到了他的心底深处。他原本以为,敌人是相对明确的太子一党及其附庸,现在却骇然发现,自己以及整个北境,很可能早已站在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棋盘之上。对手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落子无声,却招招直指要害,意图将整个镇北王府乃至北境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再次环顾这片被鲜血浸透、被死亡笼罩的山谷。风雪依旧在呼啸,无数将士的尸骸在冰雪下沉寂。但此刻,在他眼中,这片死寂的战场仿佛活了过来,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场惨烈战斗的硝烟背后,还有无数双隐藏在更深阴影中的冷酷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算计着每一步的得失。
父亲......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您拼死留下这枚令牌,是想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告诉我,我们面对的敌人,远比朝堂上那些明刀明枪的对手更可怕,更隐蔽,是吗?
山谷无言,只有凛冽的寒风穿过层层骸骨,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心中的质问,又像是在为这片土地所承受的苦难与阴谋而悲歌。
我们走。萧北辰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冰冷,更加坚定,如同百炼精钢。他小心翼翼地将令牌和那块承载着父亲绝笔的绢帛一起,贴身收藏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收藏起的不是两件物品,而是一团足以焚毁一切阴谋诡计的熊熊火焰,一份沉甸甸的、必须由他扛起的责任。
狼谷寻踪,本以为能找到一些指向东宫的线索,却不料找到了这把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钥匙。玄鸟惊现,不仅没有解开谜题,反而将北境的命运,与帝国最高权力的黑暗漩涡更紧密、更凶险地捆绑在了一起。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杀机四伏。
但他深知,从接过这枚令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这枚象征着皇权、却又充满了谜团的内卫令牌,既是巨大的危机,也可能是一把关键的钥匙,一把最终揭开所有黑暗真相、为父祖和数万将士讨还公道的钥匙。
他必须带着它,走出这片埋葬了至亲和无尽忠魂的死亡之谷,去面对那隐藏在王朝最深阴影处的、真正的对手。无论那是谁,无论其地位多么尊崇,势力多么庞大,他都将义无反顾,亮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