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定北堡的决策
庆贺统一的狂欢持续了整整七日。朔方关内外的酒肆里,士兵们用粗糙的陶碗相撞,讲述着冰原血战、奇袭碎叶的传奇;妇孺们聚在街口,传唱游吟诗人新编的《北境长歌》;就连最吝啬的商贾,也在店铺前摆出免费的麦粥,任由人取用。
然而当第八日的朝阳升起,定北堡议事堂内已褪尽喜庆,只余肃穆。
巨大的北境全图悬挂在正堂中央,由十二张上等羊皮拼接而成,边缘以金线绣出蜿蜒的山脉与河流。地图之上,从阴山雪岭到碎叶绿洲,从北海冰原到祁连烽燧,尽数被染成统一的湛蓝色——那是诸葛明亲自调制的辰砂混合青金石颜料,象征“北辰照耀之地”。
但萧北辰站在图前,看到的不是色彩,是责任。
“狂欢够了。”他转身面对堂内三十余位文武重臣,声音不大,却让窃窃私语瞬间沉寂,“散兵游勇可夺天下,却不可治天下。诸位可知道,过去三个月里,北境发生了多少事?”
他展开一卷文书:
“朔方郡与北海郡为两处盐池归属,三次公文往来未决,差点械斗。”
“祁连郡征兵,一户竟同时被郡兵、边军、屯田三处征召,父子三人全被拉走。”
“碎叶新附之地,有官吏依旧按西域旧制征收‘人头税’,引民怨沸腾。”
“至于军费开支、粮草调配、案件审理……各地仍沿用战时临时章法,或前朝旧制,或部落习惯,甚至全凭主官喜好。”萧北辰将文书掷于长案,“如此政令不一、法度混乱,不出三年,北境必乱。”
潘龙忍不住道:“主公,将士们刚打完仗,是不是……”
“正是因为他们用血换来的疆土,才不能毁于混乱。”萧北辰打断他,目光扫过众将,“打仗,你们是行家。治国呢?”
堂内寂静。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领们,大多识不得几个字,更别说理政了。
诸葛明适时起身。
这位北境首席谋士今日穿了一袭深青色儒袍,外罩素色鹤氅,手中托着的不是羽扇,而是一摞厚近尺的文书。两名书吏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将文书在长达三丈的紫檀木案上摊开。
“主公,诸位。”诸葛明的声音平和而清晰,“此乃臣与户、兵、刑、工、礼各曹主事,并征询二十七位地方官吏、十三位部落长老、九位西域商贾意见,历时半载、十七次修改,拟定之《北境行政体系总纲》。”
文书分六册,以不同颜色封皮区分:明黄为总纲,朱红为官制,靛蓝为律法,墨黑为税赋,深绿为工程,素白为教化。每一册内,字迹工整如雕版印刷,条目清晰,旁征博引,甚至贴心地用红笔标出重点、蓝笔注出案例。
离火凑近细看工部册,不禁惊叹:“连疏通北海至朔方水道需多少民工、多少石料、何时开工、何处取土都算清了!”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时序,差一丝则味谬千里。”诸葛明抚须道,“北境疆域三倍于中原一州,民族杂处,习俗各异,若无周密章法,必生祸端。”
第二幕:三级行政架构
新的政权体系,第一刀便砍向官僚臃肿。
“前朝制度,州郡县乡层层叠屋,一纸公文从长安发至边塞,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其中胥吏盘剥、推诿耽搁不计其数。”诸葛明指着地图,“北境不学那套。我们就三级:郡—县—乡。”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檀木教鞭,点在羊皮地图上:
“依山川形便、人口多寡、民族分布、经济往来,全境划为九郡。”
教鞭首先落在北境中央:“朔方郡,郡治朔方关,辖七县。此为北境心脏,军政中心,亦是未来首府所在。”
向北移动:“北海郡,郡治北海城,辖五县三牧区。此地胡汉杂居,冬季封海,春季渔汛,夏季牧场迁徙——故特设牧区,不依县制,由郡守直管三部族首领。”
教鞭西移:“祁连郡,郡治玉门关,辖六县。西境屏障,丝路咽喉。此地商税将占郡收入七成,故郡守须通商事。”
“碎叶郡,郡治碎叶城,辖三县。”教鞭点在西域那片新染的蓝色上,“新附之地,民心未稳。此郡暂不征赋税,反由中枢拨钱粮安抚,首要任务是建驿站、修城墙、编户籍。”
“狼山郡,郡治新设‘归化城’,辖四县。”教鞭指向东北山林,“此地三十六部族刚归附,郡守须会狩猎、懂兽语、知山林季节。故郡尉权重,领三千‘山林营’,一半为归化猎人。”
河间郡、云中郡、定边郡……诸葛明一一解说,每郡特点、难点、治理要点,皆了然于胸。
堂内众臣听得入神。这些划分看似简单,实则每一道郡界都避开部落传统猎场、每一处县治都考虑水源交通、每一个特殊建制都针对实际问题。
“郡守秩二千石,总揽军政民政。”诸葛明继续道,“下设郡丞佐理政务,郡尉掌军事治安,监御史负责监察——三者皆秩千石,互不统属,皆可直报中枢。”
“县分三等:万户以上为上县,秩千石;五千至万户为中县,秩八百石;五千以下为下县,秩六百石。县令长下设县丞、县尉、主簿,各司其职。”
“最要紧的是乡。”诸葛明加重语气,“北境地广人稀,一县往往辖数百里。乡啬夫、三老、游徼三人,便是朝廷在乡野的眼睛与手脚。他们须识文字、懂算术、知律法,故吏部将设‘乡吏学堂’,每郡每年培训百人。”
潘龙嘀咕:“这么细……”
“不细不行。”萧北辰开口,“朝廷政令,终究要靠乡啬夫传到村头,靠三老讲给百姓,靠游徼执行于阡陌。基层稳固,江山才稳。”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那些新划的郡界:“这套架构,三年内需完全落实。届时,北境任何一处村落发生命案,七日之内,案卷应能摆到我的案头;任何一处遭遇雪灾,十日之内,赈灾粮应能运抵;任何外敌入侵,边境烽火一起,十五日之内,援军应能到位。”
第三幕:中枢机构的革新
郡县之下,是脱胎换骨的中枢。
“以往各曹,名义分职,实则遇事推诿、有功则抢。”萧北辰拿起那册朱红封皮的官制卷,“从今日起,中枢设尚书台,下分六部,权责分明如刀切豆腐。”
他朗声宣读:
“吏部,掌官员选拔、考核、升迁、勋爵。设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下辖四司:选司考功司、勋爵司、档案司。首任尚书——”他看向诸葛明,“明公,非你不可。”
诸葛明躬身:“臣领命。”
“户部,掌户籍、田亩、赋税、钱粮、漕运。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下辖五司:户籍司、田赋司、仓场司、漕运司、审计司。尚书由原户曹主事陈平升任。”
一位面色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的中年官吏出列,激动得声音发颤:“臣……臣必理清北境每一寸田、每一户民!”
“兵部,掌军籍、武选、地图、车马、甲械。”萧北辰看向潘龙,“尚书由潘龙兼任。”
潘龙一愣:“我?主公,我就会打仗……”
“所以要配能干的侍郎。”萧北辰微笑,“原兵曹那位精于计算的秦风,升任左侍郎,代理日常政务。你挂名,掌大方向即可。”
潘龙松了口气:“这还行。”
“刑部,掌律法、刑狱、复审。尚书由精通律法的原刑曹主事张轨担任。特别说明:刑部只有侦查、缉捕、初审之权,判决需交大理寺。”
“工部,掌土木兴建、水利工程、军器制造、百工技艺。”萧北辰看向离火,“尚书之职,离火先生当仁不让。”
离火抚摸着工部册深绿封皮,眼中闪着光:“主公,给我三年,我能让北境每条大河都有水渠,每座城池都有棱堡,每条要道都铺上青石!”
“礼部,掌祭祀、教育、科举、外交、民族事务。”萧北辰顿了顿,“尚书暂由德高望重的老儒郑玄担任。但郑老年事已高,实际工作——”
他目光投向文官队列末尾。
一位年约二十五、身着素白儒衫的年轻人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礼部侍郎陆文渊,实际主持礼部工作。”
堂内一阵骚动。
陆文渊,北辰学院首届毕业生,以一篇《论北境新政十二策》闻名,去年刚被诸葛明招入幕府,资历浅得不能再浅。
有老臣忍不住出列:“主公,陆文渊年仅二十五,礼部掌教化科举,关系北境文脉,岂可儿戏?”
萧北辰平静道:“甘罗十二为相。北境正值革新之时,需要新血、新思。陆文渊在北辰学院三年,成绩全优;入幕府一年,处理胡汉纠纷十七起,无一错判;所着《民族融合三论》,连拓跋宏都称赞‘深得胡心’。”
他看向那年轻人:“陆侍郎,你自己说,敢接吗?”
陆文渊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声音清朗:“臣不敢说必能做好,但敢立军令状:三年之内,若北境各县学堂未建、胡汉子弟同窗读书者未过半、科举仍只考经义不考实务——臣自请贬为乡啬夫,永不叙用!”
掷地有声。
萧北辰点头:“好。就给你三年。”
六部之外,另有三大机构:
“枢密院,最高军事机构,由我亲领,赵铁鹰、速不台、阿古拉等大将入值。专司战略决策、军队调动,不涉日常军政——兵部管兵籍粮饷,枢密院管打仗。”
“御史台,独立监察机构,掌监察百官、肃正风纪。御史可风闻奏事,可直入郡县查案,有直接向我奏事之权。首任御史大夫,由原监军李严转任。”
“大理寺,最高司法审判机构。所有死刑、流刑重案,终审必至大理寺。寺卿由法学大家皇甫嵩担任,下设十二名精通各族律法的判官。”
萧北辰总结:“六部行政,枢密军事,御史监察,大理司法——四柱撑起北境天。”
第四幕:人事大调整
架构既定,人事便是血肉。
接下的三日,定北堡议事堂烛火彻夜不熄。萧北辰与诸葛明、李严、郑玄等重臣,对着九郡七十八县的名册,逐一斟酌。
“郡守一级,宜用稳重干练、熟知地方之才。”诸葛明指着朔方郡,“张巡如何?他治朔方五年,城池扩建一倍,商户增三成,去岁雪灾,亲自带兵赈济七日未眠,军民皆称‘张青天’。”
萧北辰点头:“可。但他转任郡守,朔方关防务谁接?”
“副将杨烈,跟随张巡八年,熟知防务,且去年独领一军击退西羌骚扰,堪当大任。”
“北海郡守,当用熟悉胡汉事务之人。”萧北辰翻到北海郡册,“拓跋宏?”
一位文臣迟疑:“拓跋宏毕竟是胡人……”
“胡人怎么了?”萧北辰抬眼,“北海郡胡人占四成,用汉官,胡人不服;用纯胡官,汉人不安。拓跋宏汉学精深,处事公允,妻子是汉家女,两个儿子都在北辰学院读书——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无人再言。
“碎叶郡。”诸葛明递上一份考功记录,“韩重智取轮台后,留驻半年,清查田亩、调解部落纠纷、重修驿站,政绩考核全优。且他懂西域语,曾单骑入龟兹,说服三部归附。”
萧北辰沉吟:“碎叶新附,须有胆略手腕,亦需怀柔。韩重可任郡守,但配一老成郡丞——原玉门关长史周甫如何?他在边关二十年,熟悉西域,性情宽厚。”
“甚妥。”
九郡郡守,最终定了七位北境旧臣,两位归附胡将,皆是在统一过程中表现出色的实干之才。萧北辰特别嘱咐:“给每位新任郡守配一本《郡守实务手册》,诸葛明你亲自编,要写清楚:春耕如何督导,夏汛如何防备,秋收如何征税,冬赈如何发放——越细越好。”
中枢六部侍郎以下官员的选拔,更显魄力。
吏部四司的主事,三位出自北辰学院,最年轻的才二十二岁;户部审计司主事,用了原北海城一位以“铁算盘”闻名的胡商;工部水利司主事,竟是一位曾主持疏通黄河故道、因得罪权贵被流放北境的老河工……
“不论出身、不论族裔、不论资历。”萧北辰在最终名单上朱批,“唯才是举。但有实绩,破格擢升;但有贪庸,立黜不赦。”
第五幕:法典与制度的奠基
十日后,定北堡前广场筑起三尺高台。
时值深秋,寒风已起,但台下聚集了来自各郡县的代表、部落长老、商贾行首、乃至寻常农户,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高台上,新任刑部尚书张轨,手捧一部以靛蓝锦缎装帧的大书,肃然而立。
“北境疆土一统,然律法未一。”张轨声音洪亮,传遍广场,“汉地用《大晟律》,计有律条一千五百,例三千余,繁琐苛酷;胡地依部落习惯,偷羊割耳,杀人赔牛,全无定规;西域遗民仍用旧国之法,甚至有‘窃盗者断手’之酷刑。”
他高举手中大书:“今日,奉都督令,颁布《北境律》!”
书页在风中翻动,墨香飘散。
“此律以《大晟律》为基,删繁就简,去其苛酷,并采胡地赔偿制之合理处、西域商法之周密处,历时一年,十三次易稿而成。”
张轨朗声宣读要旨:
“一、废除连坐,罪止其身。父罪不累子,夫罪不累妻。”
台下有轻微骚动。连坐之法沿袭千年,这一条,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二、统一刑罚,无论胡汉,同罪同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偿——再无非汉人轻判、胡人重惩之别。”
胡人队列中,有老者以手抚胸,喃喃祷祝。
“三、保护私产。田亩、宅院、牲畜、财物,明载地契房契,官府备案。强占民产者,以盗论;官吏强征者,罢官流放。”
商贾们眼睛亮了。
“四、简化税制。废前朝三十九种杂税,合并为三:田赋,按亩产十五税一;户税,按家资分等;商税,三十税一。除此之外,任何加征,百姓可拒缴,并可向御史台举告。”
农户代表几乎要欢呼。
“五、设立‘上诉’之权。县判不服,可诉至郡;郡判不服,可诉至大理寺。重大案件,大理寺需三判官合议,方可定谳。”
张轨读完,将《北境律》郑重置于高台香案上,后退三步,躬身一礼。
仿佛一个信号,礼炮九响。
与此同时,各郡治、县治所在,当地官员同步宣读《北境律》。在碎叶城,韩重用汉语、突厥语、回鹘语各念一遍;在北海郡,拓跋宏请来三位部落萨满,将律法要义编成歌谣传唱;在狼山归化城,郡尉带人将刻有律文摘要的木牌,钉进每一个部落聚居地的神树旁。
律法之外,同日颁布的还有《北境官制章程》。
章程规定:郡守每年需向户部呈报户籍、田亩、赋税实数,数据作假者罢官;向吏部呈报官员考绩,需附具体案例,空泛评语者驳回;动用郡兵超百人需报兵部备案,紧急情况可先动后报,但需三日内补文书;重大工程需工部核准预算,超支部分由郡守自筹……
“章程就是笼子。”萧北辰对诸葛明说,“把权力关进笼子,它才能为民所用,而非祸民。”
第六幕:新政权的象征
律法颁布次日,定北堡开始讨论政权的“门面”。
“名不正则言不顺。”老儒郑玄颤巍巍道,“主公已实际统御北境,当称‘北境王’,建王庭,定年号,开科举,方显正统,以安民心。”
几位文臣附和:“称王后,可设宗庙,祭天地,封功臣,如此上下有序,尊卑分明。”
武将们却大多皱眉。潘龙直率道:“称王?中原朝廷还姓夏侯呢!咱们一称王,长安那边肯定坐不住,说不定明年就派大军来讨伐。仗刚打完,兄弟们想歇歇。”
速不台操着生硬的汉语:“王,不王,无所谓。能带我们打胜仗,分战利品,就是好首领。”
诸葛明沉吟良久,缓缓道:“称王有三利:定名分,聚人心,便外交。但有三害:招中原忌惮,激内部骄奢,失‘共御外侮’之大义名分。”
他看向萧北辰:“主公曾言,‘北境之治,不在虚名,而在实利’。臣以为,可暂称‘北境都督,总领北境军政事’,对外仍奉大晟正朔,岁贡如常;对内则行实际统治,政令自出。如此,中原朝廷面子上过得去,我们里子上全拿到。”
萧北辰手指轻敲扶手,半晌,道:“依明公之言。但‘都督’一词太临时,加‘大都督府’如何?我任大都督,下设左右长史,六部归其统辖。”
“善。”诸葛明点头,“那都城呢?”
朔方关?北海城?定北堡?
萧北辰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朔方关位置画了个圈:“此城经五年经营,已扩至周回十五里,户三万,商肆千余,工坊林立,又居北境之中,水陆通达。更名‘北辰城’,定为北境首府。”
他顿了顿:“定北堡仍为军事枢密重地,枢密院、兵部部分衙署留此。但行政中枢——大都督府、六部主衙、大理寺、御史台,悉数迁往北辰城。”
至于旗帜、印信、官服、仪仗,萧北辰定下四字原则:“从简从新。”
旗帜仍用“北辰七星旗”,但规格统一:大都督府旗长一丈二,郡旗九尺,县旗六尺,乡旗三尺,皆蓝底银星。
官印摒弃前朝繁复龟钮,新铸方印:大都督府印为虎钮,六部印为麒麟钮,郡印为驼钮,县印为马钮,乡印为鹿钮——皆以北海所产黑铁铸成,印文隶书,清晰刚劲。
官服去绫罗绸缎,采用北境自产的羊毛混纺厚布,染为四色:三品以上紫,五品以上绯,七品以上青,九品以上绿。款式为简练深衣,窄袖束腰,便于骑马办公。唯一装饰是胸前一块方形补子,文官绣云鹤,武官绣熊罴,法官绣獬豸,御史绣螭吻——皆出自离火设计的图样。
“不尚奢华,但求实用。”萧北辰试穿新制的大都督常服——深紫色深衣,腰束牛皮革带,左佩剑,右挂印,肩上披一件黑色羊毛大氅,“北境苦寒,官员首要职责是办事,不是摆谱。”
第七幕:北辰城的第一个黎明
政令既出,整个北境如同冬眠醒来的巨兽,开始舒展筋骨。
在北辰城(原朔方关),扩建工程如火如荼。
工部征募民工三万,分三班昼夜施工。原守将府被推倒,原地起建五进院落的大都督府,门前立十二根合抱石柱,上刻北境山川地形。府前广场可容万人,中央已挖好基址,准备立一座“北境统一纪念碑”。
中轴线两侧,六部衙署拔地而起:吏部衙门前立“选贤碑”,刻历代贤臣事迹;户部衙门外设“公平秤”,任何百姓可来校核官斗官秤;刑部衙署外墙以青石砌成,森严如牢狱;工部衙门最热闹,门前摆着新式水车、改良犁具的模型,任人观摩。
离火坐镇工部,案头堆满图纸。他发明了“分段包工法”:将城墙分为百段,每段由一工头负责,提前完工有赏,延期受罚。又设计出“四轮运石车”,用牛牵引,一次可运千斤石料,效率提升五倍。
各地郡守县令,陆续赴任。
在北海郡,拓跋宏上任第一日,便召集各族头人,在郡守府前院架起大锅,煮全羊,斟马奶酒。酒过三巡,他起身,用汉语、突厥语各说一遍:
“从今日起,北海没有汉官胡官,只有北境官员。郡尉是汉人,但他妻子是鲜卑人;郡丞是回鹘人,但他儿子在朔方读书。我拓跋宏,父亲是柔然酋长,母亲是汉家女,我自己——是北境人。”
他展开《北境律》:“这部律法,保护牧场的草,也保护农田的苗;惩罚偷马的贼,也惩罚强买强卖的商。从今往后,部落习惯法中,‘杀人赔牛’不行了,要交官审判;但汉地旧律里,‘佃户见主必跪’也不行了,主佃平等。”
有老酋长质疑:“那我们的萨满祭天……”
“照旧。”拓跋宏道,“礼部章程写了:各族祭祀风俗,只要不涉及活祭、不煽动仇杀,皆受保护。今年冬至祭天,我亲自去请萨满主持。”
在碎叶郡,韩重面临更复杂的局面。
西域城邦遗民、屯田汉卒、归附突厥部落、丝路商贾——四股势力交织。韩重到任三日,便遇到三起纠纷:汉人农户的渠水流进了突厥人的牧场;粟特商人卖布匹短尺被揭穿;两部落为一片绿洲的归属几乎械斗。
韩重不慌。他在城中央广场设“理政堂”,每日辰时开门,亲自审理纠纷。审案时,他请四名通译分立两侧,任何一方陈述,皆同步译成其他三种语言。
“水渠之事,按《北境律·田土篇》:上游用水不得断下游生计。汉人农户可引水,但需分三成给下游牧场。双方可立契,牧群冬春用渠边水草,夏秋让出。”
“布匹短尺,按《商律》:欺诈经营,假一赔三,另罚劳役十日。商人赔布,并去修城墙十日。”
“绿洲之争——”韩重看着两个怒目相视的部落头人,突然问:“那片绿洲,最多能养多少头羊?”
两人一愣。一个说“五百”,一个说“三百”。
“那好。”韩重摊开地图,“绿洲一分为二,各立界石。你部养三百,你部养两百——多养一只,罚羊十只。若合作挖井,将绿洲扩大,养羊数可重新议定。”
他又补充:“这是官府裁定。若不服,可去祁连郡上诉。”
三人皆服。
消息传开,碎叶百姓渐渐信了:这位新郡守,不偏不倚,只认律法与事实。
在北辰城,吏部的第一次选拔考试,在新建的贡院举行。
贡院占地五十亩,内有号舍千间,每间宽三尺,深四尺,仅容一桌一凳。考生需连考三日:第一日考经义文章,题目是《论治大国若烹小鲜》;第二日考算学律法,竟有计算田亩赋税的实际算题、分析盗窃伤人的案例判题;第三日考时务策论,题目是《如何促进胡汉通婚以固北境》。
陆文渊亲任主考。他巡视号舍时,看见有考生抓耳挠腮,有考生奋笔疾书,还有位胡人考生,写着写着突然起身,向东方行了个草原礼——大概是在祈求祖先保佑。
“有意思。”陆文渊对副手说,“你看那个穿皮袄的,应该是猎户出身,经义文章写得磕绊,但算学题全对——他一定常算猎物分配。”
“还有那个女子。”副手低声说,“北辰学院首批女弟子,竟敢来考吏部。”
陆文渊微笑:“主公说了,男女皆可应试,唯才是举。”
三日考毕,试卷封名糊名,由十二位考官分房批阅。最终取中一百二十人,其中汉人七成,胡人三成;男子八成,女子二成;年纪最大的四十八岁,最小的十七岁。
放榜那日,贡院外人山人海。那位猎户出身的胡人青年看到自己名字高挂第三十七位,当场跪地大哭;那位女弟子中了第八十九名,周围人纷纷拱手祝贺——虽然目光仍有些异样,但至少无人敢公开质疑。
萧北辰站在大都督府尚未完工的高台上,凭栏远眺。
左眼之中,星辉流转。
他看见,原本浑然一体的湛蓝气运,此刻开始分化、流转——代表行政的黄色气流从北辰城向四方辐射,如同大树的根系,与各郡县的青色气运相连;代表司法的黑色气流沉稳肃穆,在每一处刑衙、牢狱凝结;代表财政的金色气流穿梭往来,沿着驿道、商路流动;代表军事的赤色气流退居外围,在边关、要隘凝而不发……
更细微处,他还看见:北海郡的气运中,有白色(胡俗)与黄色缓慢融合;碎叶郡的气运里,金色(商贾)与青色(屯民)正在交织;狼山郡的深绿色(山林)气运中,开始渗入丝丝缕缕的黄色政令之气……
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相互制衡又浑然一体的气运体系,正在北境大地上逐渐成形。
“大厦初立,根基尚浅。”萧北辰对身旁的诸葛明低语,“这套体系能否顺畅运转,能否经得起天灾、**、外患的考验,还需时间来验证。”
诸葛明望着城中景象:工地的号子声、学堂的读书声、衙门的升堂鼓声、市集的叫卖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
“但至少,”老谋士眼中闪着光,“我们有了一个可以长久运转的框架。剩下的,便是往这框架里填入实实在在的政绩、民心与岁月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主公,您知道我最期待什么吗?”
“什么?”
“我期待三十年后,北境的孩子生在北辰城,长在县学堂,考过科举,入仕为官——他们会觉得,‘北境’天经地义就该是这样:胡汉同桌吃饭,商人农户平等,女子也能读书,官吏不敢欺民,律法高于一切。”诸葛明微笑,“他们会忘了,这片土地曾经部落纷争、法度不一、弱肉强食。他们会以为,北境从来如此。”
萧北辰沉默良久。
“从来如此……”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望向远方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那便是我们最大的成功了。”
朝阳跃出云海,金光洒向北辰城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每一条新铺的青石街道。
城池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大都督府的飞檐,六部衙门的门楣,贡院的匾额,驿站的旗杆,学堂的钟楼,市集的牌坊……以及更远处,正在修建的城墙、烽燧、粮仓、水渠。
这座城还很年轻,许多建筑尚未封顶,许多街道仍是泥土。但它已经有了骨架,有了律动,有了千万人共同的期待。
北境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政权,在这一天,宣告建立。
它或许还不够完善,或许前路仍有无数挑战:中原的猜忌,边患的侵扰,内部的**,天灾的考验,民族的磨合,观念的冲突……
但从此,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千万生灵,有了一个共同的归属,一套共同的规则,一个可以期待的、更加有序的未来。
而未来,正从北辰城的第一个黎明开始。